明弘光元年（1645）乙酉三月

南京锦衣卫署；松风阁

（外白髯扮张薇冠带上）

【粉蝶儿】　何处家山，回首上林春老，

秣陵城烟雨萧条。

叹中兴，新霸业，一声长啸。

旧宫袍，衬着懒散衰貌。

下官张薇，表字瑶星，原任北京锦衣卫仪正之职。避乱南来，又遇新主中兴，录俺世勋，仍补旧缺。不料权奸当道，朝局日非，新于城南修起三间松风阁，不日要投闲归老。只因有逆案两人，乃礼部主事周镳、按察副使雷縯祚，马、阮挟仇，必欲置之死地。下官深知其冤，只是无法可救，中夜踌躇，故此去志未决。

【尾犯序】　党祸起新朝，正士寒心，连袂高蹈。

俺有何求，为他人操刀。

急逃！盖了座松风草阁，等着俺白云啸傲；

只因这沉冤未解梦空劳。

（副净扮家僮上，禀介）禀老爷，镇抚司冯可宗拿到逆党三名，候老爷升厅发放。

（杂扮校尉四人，持刑具罗列介；薇升厅介）

（净扮解役投文，押生侯方域、末陈贞慧、小生吴应箕带锁上）（跪介）

（薇看文问介）据坊官报单，说尔等结社朋谋，替周镳、雷縯祚行贿打点，因而该司捕解；快快从实招来，免受刑拷。

（陈、吴）

【前腔】

难招！笔砚本吾曹，复社青衿，评选文稿。

无罪而杀，是坑儒根苗。

（侯）

休拷！俺来此携琴访友，并不曾流连夜晓。

无端的池鱼堂燕一时烧。

（薇）据尔所供，一无实迹，难道本衙门诬良为盗不成！（拍惊堂介） 叫左右预备刑具，叫他逐个招来。

（陈前跪介）老大人不必动怒。犯生陈贞慧，直隶宜兴人，不合在蔡益所书坊选书，并无别情。

（吴前跪介）犯生吴应箕，直隶贵池人，不合与陈贞慧同事，并无别情。

（薇向解役介）既在蔡益所书坊，结社朋谋，行贿打点，彼必知情。为何竟不拿到？（投签与解役介） 速拿蔡益所质审。

（解役应下）

（侯前跪介）犯生侯方域，河南归德府人，游学到京，与陈贞慧、吴应箕文字旧交。才来拜望，一同拿来了。并无别情。

（薇想介）前日蓝田叔所画桃源图，有归德侯方域题句。（转问介） 你是侯方域么？

（侯）犯生便是。

（薇拱介）失敬了！前日所题桃源图，大有见解，领教，领教！（吩咐介） 这事与你无干，请一边候。

（侯）多谢超豁了。（一边坐介）

（解役持签上）（禀介） 禀老爷，蔡益所店门关闭，逃走无踪了。

（薇）朋谋打点，全无证据，如何审拟？（寻思介）

（家僮持书送上介）王、钱二位老爷有公书。

（薇看介）原来是内阁王觉斯、大宗伯钱牧斋，两位老先生公书。待俺看来！（开书背看，点头介） 说的有理，竟不知陈、吴二犯，就是复社领袖。

【红衲袄】　一个是定生兄，艺苑豪；

一个是主骚坛，吴次老。

为甚的冶长无罪拘皋陶，

俺怎肯祸兴党锢推又敲。

大锦衣，权自操；

黑狱中，白日照。

莫教名士清流贾祸含冤也，

把中兴文运凋。（转拱介）

陈、吴两兄，方才得罪了。（问介） 王觉斯、钱牧斋二位老先生，一向交好么？

（陈、吴）并无相与。

（薇）为何发书，极道两兄文名，嘱俺开释？

（陈、吴）想出二公主持公道之意。

（薇）是，是。下官虽系武职，颇读诗书，岂肯杀人媚人？（吩咐介） 这事冤屈，请一边候；待俺批回该司，速行释放便了。（批介）

（陈、吴一边坐介）

（家僮持朝报送上介）禀老爷，今日科抄有要紧旨意，请老爷过目。

（薇看报介）

“内阁大学士马一本，为速诛叛党，以靖邪谋事。犯官周镳、雷縯祚，私通潞藩，叛迹显然；乞早正法，晓示臣民等语。奉旨周镳、雷縯祚，着监候处决。又兵部侍郎阮一本，为捕灭社党，廓清皇图事。照得东林老奸，如蝗蔽日；复社小丑，似蝻出田。蝗为现在之灾，捕之欲尽；蝻为将来之患，灭之勿迟。臣编有《蝗蝻录》，可按籍而收也等语。奉旨这东林社党，着严行捕获，审拟具奏；该衙门知道！”

（薇惊介）不料马、阮二人，又有这番举动，从此正人君子无孑遗矣。

【前腔】

俺正要省约法，画狱牢；

那知他铸刑书，加炮烙。

莫不是清流欲向浊流抛，

莫不是党碑又刻元祐号。

这法网，人怎逃；

这威令，谁敢拗。

眼见复社东林尽入囹圄也，

试新刑，搜尔曹。（向侯等介）

下官怜尔无辜，正思开释。忽然奉此严旨，不但周、雷二公定了死案，从此东林、复社，那有漏网之人？

（侯等跪求介）尚望大人超豁。

（薇）俺若放了诸兄，倘被别人拿获，再无生理，且不要忙。

（批介）据送三犯，朋谋打点，俱无实迹。俟拿到蔡益所之日，审明拟罪可也。（向侯等介）

那镇抚司冯可宗，虽系功名之徒，却也良心未丧，待俺写书与他。

（写介）老夫待罪锦衣，多历年所，门户党援，何代无之？总之君子、小人，互为盛衰，事久则变，势极必反；我辈职司风纪，不可随时偏倚，代人操刀。天道好还，公论不泯，慎勿自贻后悔也。（拱介）

诸兄暂屈狱中，自有昭雪之日。

（解役、校尉押侯等俱下）

（薇退堂介）俺张薇原是先帝旧臣，国破家亡，已绝功名之念，为何今日出来助纣为虐？自古道：“知几不俟终日。”看这光景，尚容踌躇再计乎？（唤介） 家僮快牵马来，我要到松风阁养病去了。

（家僮牵马上）坐马在此。

（薇上马，家僮随行介）

【解三酲】　好趁着晴春晚照，满路上絮舞花飘。

遥望见城南苍翠山色好，

把红尘客梦全消。

且喜已到松风阁，这是俺的世外桃源；不免下马登楼，趁早料理起来。（下马登楼介）

清泉白石人稀到，一阵松风响似涛。（唤介）

叫园丁撑开门窗，拂净栏槛，俺好从容眺望。

（杂扮园丁收拾介）

燕泥沾落絮，蛛网罥飞花。

禀老爷，收拾干净了。（下）

（薇窥窗介）

你看松阴低户，沁的人心骨皆凉。此处好安吟榻。（又凭栏介）

你看春水盈池，照的人须眉皆碧。此处好支茶灶。（忽笑介）

来的慌了，冠带袍靴全未脱却；如此打扮，岂是桃源中人？可笑，可笑！（唤介）

家僮开了竹箱，把我买下的箬笠、芒鞋、萝绦、鹤氅，替俺换了。（换衣带介）

堪投老，才修完三间草阁，

便解宫袍。

（净扮校尉锁蔡牵上）

松间批驾帖，竹里验公文。

方才拿住蔡益所，闻得张老爷来此养病，只得赶来销签。（叫介） 门上大叔那里？

（家僮出问介）来禀何事，如此紧急？

（校尉）禀老爷，拿到蔡益所了，特来销签。（缴签介）

（家僮上楼，禀介）衙门校尉带着蔡益所回话。

（薇惊介）拿了蔡益所，他三人如何开交？（想介） 有了，叫校尉楼下伺候，听俺吩咐。

（家僮传校尉跪楼下介）

（薇吩咐介）这件机密重案，不可丝毫泄漏；暂将蔡益所羁候园中，待我回衙，细细审问。

（校尉）是。（将蔡拴树介）（欲下介）

（薇）转来，园中窄狭，把这匹官马，牵回喂养；我的冠带袍靴，你也顺便带去。我还要多住几时，不许擅来啰唣。

（校尉应下）

（薇跌足介）坏了，坏了！衙役走入花丛，犯人锁在松树，还成一个什么桃源哩。不如下楼去罢！（下楼见蔡介） 果是蔡益所哩。

（蔡跪介）犯人与老爷曾有一面之识。

（薇）虽系旧交，你容留复社，犯罪不轻。

（蔡叩头介）是。

（薇）你店中书籍，大半出于复社之手，件件是你的赃证。

（蔡叩头介）只求老爷超生。

（薇）你肯舍了家财，才能保得性命。

（蔡）犯人情愿离家。

（薇喜介）这等就有救矣。（唤介） 家僮与他开了锁头。

（家僮开蔡介）

（薇）你既肯离家，何不随我住山？

（蔡）老爷若肯携带，小人就有命了。

（薇指介）你看东北一带，云白山青，都是绝妙的所在。（唤介） 家僮好生看门，我同蔡益所瞧瞧就来。

（家僮应下）

（蔡随薇行介）

（薇指介）我们今夜定要宿在那苍苍翠翠之中。

（蔡）老爷要去看山，须差人早安公馆。那山寺荒凉，如何住宿？

（薇）你怎晓得，舍了那顶破纱帽，何处岩穴着不的这个穷道人？

（蔡背介）这是那里说起？

（薇）不要迟疑，一直走去便了。

【前腔】

眼望着白云缥缈，顾不得石径迢遥。

渐渐的松林日落空山杳，但相逢几个渔樵。

翠微深处人家少，万岭千峰路一条。

开怀抱，尽着俺山游寺宿，不问何朝。

境隔仙凡几树桃，

才知容易谢尘嚣；

清晨检点白云署，

行到深山日尚高。

【上林】汉武帝所建的上林苑，泛指皇家宫苑。

【仪正】仪鸾司大使，仪鸾司是锦衣卫的前身。

【世勋】张薇父亲在明末任总兵时遭叛变殉国，张薇因此被授予锦衣卫五品千户官。

【连袂高蹈】一起远游、归隐。

【吾曹】我等。

【池鱼】语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堂燕】语出“燕雀处堂”，即说燕雀在房梁上安巢，大火烧来了还浑然不觉。

【惊堂】惊堂木。

【直隶】直接隶属于京师的地区。

【超豁】超脱免罪。

【王觉斯、钱牧斋】王铎字觉斯，钱谦益字牧斋。

【大宗伯】周朝时司礼的长官。

【冶长】孔子弟子公冶长懂鸟语。有一天他听见鸟互相招呼去清溪吃死人肉，又巧遇一个老奶奶说自己儿子离家不归，公冶长说那个尸体可能是她儿子，老人去看后果然是的，便告诉了村官。村官觉得公冶长之所以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为人就是他杀的，便拿他入狱。一日公冶在狱中听见两只麻雀在谈论某粮车翻了，便告知狱卒，后果然验证了，便被释放。

【皋陶】代指牢狱。

【党锢】东汉末年桓、灵二帝时宦官把持朝政，禁锢反对者，使之终生不得做官。

【贾祸】（gǔ）自招祸患。

【媚人】献媚他人。

【科抄】六科给事抄录的文件。

【一本】上一本奏章。

【蝻】蝗虫幼虫。

【孑遗】（jié）残存。

【省约法】刘邦进入关中后废掉残暴的秦法，与百姓约法三章。

【画狱牢】周朝有个孝子武吉挑柴进城，他把挑担换肩时因为道路狭窄操作失误，误杀了南门守卫，周文王便命人在南门地上画了个圈给他当牢房，让他守门。

【铸刑书】春秋时晋国注重刑法，将刑文铸在鼎上。

【加炮烙】（páo）商纣设置的一种酷刑，把铜柱烧红后，将人绑在柱上烫死或烧死。

【清流欲向浊流抛】五代十国中后梁的开国皇帝朱温在唐末时急于自立，谋士李振便建议他杀一批忠于李唐王室的人。朱在河南白马驿杀掉了以宰相裴枢为首的三十几名朝臣，因这些朝臣自称“清流”。朱在李的鼓动下将他们的尸体全部抛入黄河，使之永为“浊流”。

【党碑又刻元祐号】宋徽宗时蔡京专政，将前朝元祐年间已故元老司马光等，加上当朝政敌共三百余人诬为奸臣，并在“党人碑”上刻上了他们的名字警示天下。

【囹圄】（líng）（yǔ）监狱。

【再无生理】（你们）再不可能逃生了。

【年所】年数。

【门户党援，何代无之】宗派朋党哪一个朝代没有？

【贻】（yí）留下。

【知几不俟终日】语出《周易·系辞下》：“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意思是君子见到苗头就该有所动作，不要错过机遇或招来不测。

【尚容踌躇再计乎】哪里能容许再犹疑商议？

【吟榻】吟诗坐卧之榻。北宋陈师道每次出游得佳句后，都会回家卧榻上吟诵成篇。

【萝绦】（tāo）藤萝编的带子。

【鹤氅】（chǎng）仙鹤羽毛做的大衣。

【投老】投闲告老。

【驾帖】秉承旨意逮捕人的公文。

【跌足】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