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出 逮社(1 / 1)

桃花扇 (清)孔尚任 2078 字 1个月前

明弘光元年(1645)乙酉三月

南京三山街蔡益所书店

(丑扮书客蔡益所上)

【凤凰阁】 堂名二酉,万卷牙签求售。

何物充栋汗车牛,混了书香铜臭。

贾儒商秀,怕遇着秦皇大搜。

在下金陵三山街书客蔡益所的便是。天下书籍之富,无过俺金陵;这金陵书铺之多,无过俺三山街;这三山街书客之大,无过俺蔡益所。(指介) 你看十三经、廿一史、九流三教、诸子百家、腐烂时文、新奇小说,上下充箱盈架,高低列肆连楼。不但兴南贩北,积古堆今,而且严批妙选,精刻善印。俺蔡益所既射了贸易诗书之利,又收了流传文字之功;凭他进士举人,见俺作揖拱手,好不体面。(笑介)

今乃乙酉乡试之年,大布恩纶,开科取士。准了礼部尚书钱谦益的条陈,要亟正文体,以光新治。俺小店乃坊间首领,只得聘请几家名手,另选新篇。今日正在里边删改批评,待俺早些贴起封面来。(贴介)

风气随名手,文章中试官。(下)

(生扮方域、净扮苏昆生背行囊上)

(侯)

【水红花】 当年烟月满秦楼,梦悠悠,箫声非旧。

人隔银汉几重秋,信难投,相思谁救。(唤介)

昆老,我们千里跋涉,为赴香君之约。不料他被选入宫,音信杳然,昨晚扫兴回来;又怕有人踪迹,故此早早移寓。但不知那处僻静,可以多住几时,打听音信。

等他诗题红叶,白了少年头。

佳期难道此生休也啰?

(昆)我看人情已变,朝政日非;且当道诸公,日日罗织正人,报复夙怨。不如暂避其锋,把香君消息,从容打听罢。

(侯)说的也是,但这附近州郡,别无相知;只有好友陈定生住在宜兴,吴次尾住在贵池。不免访寻故人,倒也是快事。(行介)

【前腔】

故人多狎水边鸥,

傲王侯,红尘拂袖。

长安棋局不胜愁,

买孤舟,南寻烟岫。

(昆)来到三山街书铺廊了,人烟稠密,趱行几步才好。(疾走介)

妨他豺狼当道,冠带几猕猴。

三山榛莽水狂流也啰。

(侯指介)这是蔡益所书店,定生、次尾常来寓此,何不问他一信?(住看介) 那廊柱上贴着新选封面,待我看来。(读介)“复社文开”。(又看介) 这左边一行小字,是“壬午、癸未房墨合刊”;右边是“陈定生、吴次尾两先生新选”。(喜介) 他两人难道现寓此间不成?

(昆)待我问来。(叫介) 掌柜的那里?

(蔡上)请了,想要买什么书籍么?

(侯)非也。要借问一信。

(蔡)问谁?

(侯)陈定生、吴次尾两位相公来了不曾?

(蔡)现在里边,待我请他出来。(下)

(末扮陈贞慧、小生扮吴应箕同上见介)

呀!原来是侯社兄。(见昆介) 苏昆老也来了。

(各揖介)

(陈问介)从那来的?

(侯)从敝乡来的。

(吴问介)几时进京?

(侯)昨日才到。

【玉芙蓉烽】烽烟满郡州,南北从军走;

叹朝秦暮楚,三载依刘。

归来谁念王孙瘦,重访秦淮帘下钩。

徘徊久,问桃花昔游,

这江乡,今年不似旧温柔。(问陈、吴介)

两兄在此,又操选政了?

(陈、吴)见笑。

【前腔】

金陵旧选楼,联榻同良友;

对丹黄笔砚,事业千秋。

六朝衰弊今须救,文体重开韩柳欧。

传不朽,把东林尽收,

才知俺、中原复社附清流。

(内唤介)请相公们里边用茶。

(陈、吴)来了。(让侯、昆入介)

(杂扮长班持拜帖上)我家官府阮大铖,新升了兵部侍郎;特赐蟒玉,钦命防江。今日到三山街拜客,只得先来。

(副净扮阮大铖蟒玉,骄态坐轿,长班持伞、扇引上)

(阮)

【朱奴儿】 排头踏青衣前走,高轩稳扇盖交抖。

看是何人坐上头,是当日**韩侯。

(长班禀介)请老爷停轿,与佥都越老爷投帖。(投帖介)

(阮停轿介)吩咐左右,不必打道,尽着百姓来瞧。(搧扇大说介) 我阮老爷今日钦赐蟒玉,大轿拜客。那班东林小人,目下奉旨搜拿,躲的影儿也没了。(笑介)

才显出谁荣谁羞,展开俺眉头皱。(看书铺介)

那廊柱上帖的封面,有什么复社字样,叫长班揭来我瞧。

(长班揭封面,送阮读介)

(阮)“复社文开。陈定生吴次尾新选。”(怒介) 嗄!复社乃东林后起,与周镳、雷縯祚同党;朝廷正在拿访,还敢留他选书。这个书客也大胆之极了。快快住轿!(落轿介)

(阮下轿,坐书铺吩咐介)速传坊官。

(长班喊介)坊官那里?

(净扮坊官急上,跪介)禀大老爷,传卑职有何吩咐?

(阮)

【前腔】

这书肆不将法守,通恶少复社渠首。

奉命今将逆党搜,须得你蔓引株求。

(昆)不消大老爷费心,卑职是极会拿人的。(进入拿蔡上)犯人蔡益所拿到了。

(蔡跪禀介)小人蔡益所并未犯法。

(阮)你刻什么《复社文开》,犯法不小。

(蔡)这是乡会房墨,每年科场要选一部的。

(阮喝介)唗!目下访拿逆党,功令森严,你容留他们选书,还敢口强,快快招来。

(蔡)不干小人事,相公们自己走来,现在里面选书哩。

(阮)既在里面,用心看守,不许走脱一人。

(蔡应下)

(阮向坊官私语介)访拿逆党,是镇抚司的专责,速递报单,叫他校尉拿人。

传缇骑重兴狱囚,笑杨左今番又。

(坊官)是。(速下)

(阮上轿介)

(侯、陈、吴拉轿,喊介)我们有何罪过,着人看守?你这位老先生,不畏天地鬼神了。

(阮微笑介)学生并未得罪,为何动起公愤来?(拱介) 请教诸兄尊姓台号?

(吴)俺是吴次尾。

(陈)俺是陈定生。

(侯)俺是侯朝宗。

(阮微怒介)哦!原来就是你们三位!今日都来认认下官。

【剔银灯】 堂堂貌须长似帚,昂昂气胸高如斗。(向吴介)

那丁祭之时,

怎见的阮光禄难司笾和豆。(向陈介)

那借戏之时,

为甚把燕子笺弄俺当场丑。(向生介)

堪羞!妆奁代凑,倒惹你裙钗乱丢。

(侯)你就是阮胡子,今日报仇来了。

(陈、吴)好,好,好!大家扯他到朝门外,讲讲他的素行去。

(阮佯笑介)不要忙,有你讲的哩。(指介) 你看那来的何人?

(阮坐轿下)

(杂扮白靴四校尉上)(乱叫介) 那是蔡益所?

(蔡)在下便是,问俺怎的?

(校尉)俺们是驾上来的,快快领着拿人。

(蔡)要拿那个?

(校尉)拿陈、吴、侯三个秀才。

(侯)不要拿。我们都在这边哩,有话说来。

(校尉)请到衙门里说去罢!(竟丢锁套三人下)

(蔡吊场介)这是那里的账?(唤介) 苏兄快来!

(净扮苏昆生上)怎么样的了?

(蔡)了不得,了不得!选书的两位相公拿去罢了,连侯相公也拿去了。

(昆)有这等事!

(合)

【前腔】

凶凶的缧绁在手,忙忙的捉人飞走;

小复社没个东林救,新马阮接着崔田后。

堪忧!昏君乱相,为别人公报私仇。

(昆)我们跟去,打听一个真信,好设法救他。

(蔡)正是。看他安放何处,俺好早晚送饭。

(蔡)朝市纷纷报怨仇,

(昆)乾坤付与杞人忧;

(蔡)仓皇谁救焚书祸,

(昆)只有宁南一左侯。

【逮社】(dài)逮捕复社成员。

【二酉】(yǒu)相传湖南大酋、二酋两座山中的洞穴里藏书万卷,秦人曾隐学于此。

【牙签】动物牙骨做成的书签。

【充栋汗车牛】比喻书多,汗牛充栋。运书的牛都出汗了,书放在家里都堆到了屋顶。

【混了书香铜臭、贾儒商秀】书商既是书生又是商贾,既能看书又能赚钱。

【秦皇大搜】秦始皇为加强中央集权统一曾焚书坑儒。

【廿一史】从《史记》到《元史》的二十一部正史史书,后人加上《旧唐书》《旧五代史》和《明史》,合称二十四史。

【九流】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

【三教】儒、释、道。

【腐烂时文】八股文。

【射】谋取。

【恩纶】皇帝诏书。

【亟正】(jí)急切纠正。

【风气随名手】文风的流行要看著名选家怎么选。

【文章中试官】文章中了阅卷官的意。

【人隔银汉几重秋】牛郎织女隔着银河相望。

【诗题红叶】唐诗人顾况曾见宫墙内流出的水中有片梧桐叶,上面写着“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后来他题诗一首在叶子上,让它流入宫墙,诗曰:“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后人以此为蓝本写过很多故事,并说诗人和最初题诗的宫女在一起了。

【也啰】无意义的结尾字眼。

【罗织】构陷。

【冠带几猕猴】官员中的衣冠猕猴。即“沐猴而冠”,典出《史记·项羽本纪》。

【文开】文章刊刻。

【壬午、癸未】(guǐ)乡试(1642)和会试(1643)之年。

【房墨合刊】这两年中选的卷子合在一起刊发。

【依刘】东汉末年局势混乱,王粲(càn)时年十七岁,投奔荆州同乡刘表后却不受重视。

【桃花昔游】唐诗人崔护郊游时偶遇绛娘,但因需备考而离开,再回来时绛娘已病逝,他便作诗《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操选政】主持选录文章的工作。

【选楼】南朝梁萧统建了文选楼,在内编撰《文选》。

【丹黄】古时用赤色和黄色来圈点校对书籍。

【韩柳欧】韩愈、柳宗元、欧阳修。前两人发起了“古文运动”,欧在宋朝亦是此运动的代表人之一。该运动主张复兴秦汉时的古文,反对六朝以来盛行的形式大于内容的骈文。

【蟒玉】蟒袍和玉带。

【头踏】官员出行时的前列仪仗。

【扇盖交抖】长扇交错,伞盖抖动。

【佥都越老爷】(qiān)佥都御史越其杰。

【打道】喝道开路。

【投帖】拜访送帖。

【嗄】(á)表惊奇。

【渠首】头目。

【蔓引株求】顺着枝蔓摸清根底。

【功令】朝廷法令。

【镇抚司】这里指锦衣卫下从事侦查、逮捕、审问的部门。

【缇骑】(tí)(qí)红衣马队,锦衣卫的兵。

【杨左】杨涟、左光斗,明熹宗时两名正直的官员,被魏忠贤所害。

【素行】平常行为。

【缧绁】(léi)(xiè)绑缚犯人的绳索。

【朝市】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