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出 题画(1 / 1)

桃花扇 (清)孔尚任 1738 字 1个月前

明弘光元年(1645)乙酉三月

南京秦淮河媚香楼

(小生扮山人蓝瑛上)

美人香冷绣床闲,一院桃开独闭关;

无限浓春烟雨里,南朝留得画中山。

自家武林蓝瑛,表字田叔,自幼驰声画苑。与贵筑杨龙友笔砚至交,闻他新转兵科,买舟来望,下榻这媚香楼上。此楼乃名妓香君梳妆之所,美人一去,庭院寂寥,正好点染云烟,应酬画债。不免将文房画具,整理起来。(作洗砚、涤笔、调色、揩盏介)

没有净水怎处?(想介) 有了,那花梢晓露,最是清洁,用他调丹濡粉,鲜秀非常。待我下楼,向后园收取。(手持色盏暂下)

(生扮方域新衣上)

【破齐阵】 地北天南蓬转,巫云楚雨丝牵。

巷滚杨花,墙翻燕子,认得红楼旧院。

触起闲情柔如草,搅动新愁乱似烟,

伤春人正眠。

小生在黄河舟中,遇着苏昆生,一路同行,心忙步急,不觉来到南京。昨晚旅店一宿,天明早起,留下昆生看守行李;俺独自来寻香君,且喜已到院门之外。只见

【刷子序犯】黄莺乱啭,人踪悄悄,芳草芊芊。

粉坏楼墙,苔痕绿上花砖。

应有娇羞人面,映着他桃树红妍;

重来浑似阮刘仙,借东风引入洞中天。(作推门介)

原来双门虚掩,不免侧身潜入,看有何人在内。(入介) 呀,

【朱奴儿犯】惊飞了满树雀喧,踏破了一墀苍藓。

这泥落空堂帘半卷,受用煞双栖紫燕。

闲庭院,没个人传,蹑踪儿回廊一遍,

直步到小楼前。(上指介)

这是媚香楼了。你看寂寂寥寥,湘帘昼卷,想是香君春眠未起。俺且不要唤他,慢慢的上了妆楼,悄立帐边;等他自己醒来,转睛一看,认得出是小生,不知如何惊喜哩!(作上楼介)

【普天乐】 手拽起翠生生罗襟软,袖拨开绿杨线。

一层层栏坏梯偏,一桩桩尘封网罥。

艳浓浓楼外春不浅,帐里人儿腼腆。(看几介)

从几时收拾起银拨冰弦;

摆列着描春容脂箱粉盏,

待做个女山人画叉乞钱。(惊介)

怎的歌楼舞榭,改成个画院书轩,这也奇了。(想介) 想是香君替我守节,不肯做那青楼旧态,故此留心丹青,聊以消遣春愁耳。(指介) 这是香君卧室,待我轻轻推开。(推介) 呀!怎么封锁严密,倒像久不开的;这又奇了,难道也没个人看守?(作背手彷徨介)

【雁过声】 萧然,美人去远,重门锁,

云山万千,知情只有闲莺燕。

尽着狂,尽着颠,问着他一双双不会传言。

熬煎,才待转,嫩花枝靠着疏篱颤。(下听介)

帘栊响,似有个人略喘。(瞧介)

待我看是谁来。

(蓝持盏上楼,惊见介)你是何人,上我寓楼?

(侯)这是俺香君妆楼,你为何寓此?

(蓝)我乃画士蓝瑛。兵科杨龙友先生送俺来寓的。

(侯)原来是蓝田老,一向久仰。

(蓝问介)台兄尊号?

(侯)小生河南侯朝宗,亦是龙友旧交。

(蓝惊介)阿呀!文名震耳,才得会面。请坐请坐!(坐介)

(侯)我且问你,俺那香君那里去了?

(蓝)听说被选入宫了。

(侯惊介)怎……怎的被选入宫了!几时去的?

(蓝)这倒不知。

(侯起,掩泪介)

【倾杯序】 寻遍,立东风渐午天,那一去人难见。(瞧介)

看纸破窗棂,纱裂帘幔。

裹残罗帕,戴过花钿,旧笙箫无一件。

红鸳衾尽卷,翠菱花放扁,锁寒烟,

好花枝不照丽人眠。

想起小生定情之日,桃花盛开,映着簇新新一座妆楼;不料美人一去,零落至此。今日小生重来,又值桃花盛开,对景触情,怎能忍住一双眼泪?(掩泪坐介)

【玉芙蓉】 春风上巳天,桃瓣轻如剪,

正飞绵作雪,落红成霰。

不免取开画扇,对着桃花赏玩一番。(取扇看介)

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

这都是为着小生来。

携上妆楼展,对遗迹宛然,

为桃花结下了死生冤。

(蓝)请教这扇上桃花,何人所画?

(侯)就是贵东杨龙友的点染。

(蓝)为何对之挥泪?

(侯)此扇乃小生与香君订盟之物。那香君呵!

【山桃红】 手捧着红丝砚,花烛下索诗篇。(指介)

一行行写下鸳鸯券。

不到一月,小生避祸远去,香君闭门守志,不肯见客,惹恼了几个权贵。

放一群吠神仙朱门犬。

那时硬抢香君下楼,香君着急,

把花容呵,似鹃血乱洒啼红怨。

这柄诗扇恰在手中,竟为溅血点坏。

(蓝)可惜可惜!

(侯)后来杨龙友添上梗叶,竟成了几笔折枝桃花。(拍扇介)

这桃花扇在,那人阻春烟。

(蓝看介)画的有趣,竟看不出是血迹来。(问介) 这扇怎生又到先生手中?

(侯)香君思念小生,托苏师父到处寻俺,把这桃花扇,当了一封锦字书。小生接得此扇,跋涉来访,不想香君又入宫去了。(掩泪介)

(末扮杨文骢冠带,从人喝道上)

台上久无秦弄玉,船中新到米襄阳。

(杂入报介)兵科杨老爷来看蓝相公,门外下轿了。

(蓝慌迎见介)

(骢上楼见侯,揖介)侯兄几时来的?

(侯)适才到此,尚未奉拜。

(骢)闻得一向在史公幕中,又随高兵防河。昨见塘报,高杰于正月初十日,已为许定国所杀,那时世兄在那里来?

(侯)小弟正在乡园,忽遇此变,扶着家父逃避山中,一月有余。恐为许兵踪迹,故又买舟南来。路遇苏昆生,持扇相访,只得连夜赴约。竟不知香君已去。(问介) 请问是几时去的?

(骢)正月人日被选入宫的。

(侯)到几时才出来?

(骢)遥遥无期。

(侯)小生只得在此等他了。

(骢)此处无可留恋,倒是别寻佳丽罢。

(侯)小生怎忍负约,但得他一信,去也放心。

【尾犯序】 望咫尺青天,那有个瑶池女使,偷递情笺。

明放着花楼酒榭,丢做个雨井烟垣。

堪怜!旧桃花刘郎又捻,

料得新吴宫西施不愿。

横揣俺天涯夫婿,永巷日如年。

(骢)世兄不必愁烦,且看田叔作画罢。

(蓝画介)

(侯、骢坐看介)这是一幅桃源图?

(蓝)正是。

(骢问介)替那家画的?

(蓝)大锦衣张瑶星先生,新修起松风阁,要裱做照屏的。

(侯赞介)妙妙!位置点染,别开生面,全非金陵旧派。

(蓝作画完介)见笑,见笑!就求题咏几句,为拙画生色何如?

(侯)不怕写坏,小生就献丑了。(题介)

原是看花洞里人,重来那得便迷津;

渔郎诳指空山路,留取桃源自避秦。

归德侯方域题。

(骢读介)佳句。寄意深远,似有微怪小弟之意。

(侯)岂敢!(指画介)

【鲍老催】 这流水溪堪羡,落红英千千片。

抹云烟,绿树浓,青峰远。

仍是春风旧境不曾变,没个人儿将咱系恋。

是一座空桃源,趁着未斜阳将棹转。(起介)

(骢)世兄不要埋怨,而今马、阮当道,专以报仇雪恨为事;俺虽至亲好友,不敢谏言。恰好人日设席,唤香君供唱;那香君性气,你是知道的,手指二公一场好骂。

(侯)阿呀!这番遭他毒手了。

(骢)亏了小弟在旁,十分劝解,仅仅推入雪中,吃了一惊。幸而选入内庭,暂保性命。(向侯介) 世兄既与香君有旧,亦不可在此久留。

(侯)是,是!承教了。(同下楼行介)

【尾声】

热心肠早把冰雪咽,活冤业现摆着麒麟楦。(收扇介)

俺且抱着扇上桃花闲过遣。(竟下介)

(骢)我们别过蓝兄,一同出去罢。

(侯)正是忘了作别。(作别介) 请了!

(蓝先闭门下)

(侯、骢同行介)

(侯)重到红楼意惘然,

(骢)闲评诗画晚春天;

(侯)美人公子飘零尽,

(骢)一树桃花似往年。

【绣床】刺绣的架子。

【驰声】出名。

【买舟】雇船。

【揩盏】(kāi)擦拭颜料盘。

【丝牵】思念牵挂。

【芊芊】(qiān)茂盛。

【墀】(chí)台阶。

【网罥】(juàn)缠结着蜘蛛网。

【银拨】弹琵琶用的银片。

【画叉乞钱】带着挂画用的铁叉来谋生。

【裹残罗帕,戴过花钿】裹旧了的手绢,在脸上敷过的花饰。

【翠菱花放扁】奁中的菱花镜收放下来了。

【上巳】(sì)上巳节,三月三,男女踏青幽会的节日。

【红丝砚】山东红丝石做的名贵砚台。

【鸳鸯券】男女契据。

【米襄阳】米芾,代指蓝瑛。

【为许兵踪迹】被许兵追踪。

【瑶池女使】瑶池西王母有三只青鸟信使。

【雨井烟垣】雨落庭院,烟笼断墙。

【永巷】后宫。

【麒麟楦】(xuàn)徒有其表的人。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曾将当朝大臣都比作麒麟楦,说他们是披着麒麟皮的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