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弘光元年（1645）乙酉二月

黄河堤

（净扮苏昆生背包裹骑驴急上）

【水底鱼】　戎马纷纷，烟尘一望昏；

魂惊心震，长亭连远村。

（丑扮执鞭人赶呼介）客官慢走，你看黄河堤上，逃兵乱跑，不要被他夺了驴去。

（昆不听，急走介）

（杂扮乱兵三人迎上）

弃甲掠盾，抱头如鼠奔；

无暇笑哂，大家皆败军，大家皆败军。（遇昆，推下河，夺驴跑下）

（执鞭人赶下）

（昆立水中，头顶包裹高叫介）救人呀，救人呀！

（外扮老舟子撑船，小旦扮李贞丽贫妆上）

【前腔】

流水浑浑，风涛拍禹门；

堤边浪稳，泊舟杨柳根。（欲泊船介）

（丽唤介）驾长，你看前面浅滩中，有人喊叫；我们撑过船去，救他一命，积个阴骘如何？

（老舟子）黄河水溜，不是当耍的。

（丽）人行好事，大王爷爷自然加护的。

（老舟子）是，是，待我撑过去。（撑介）

风急水紧，舍生来救人；

哀声迫窘，残生一半魂，残生一半魂。

（近昆呼介）快快上来，合该你不死，遇着好人。（伸篙下，昆攀篙上船介）

（昆作颤介）好冷，好冷！

（老舟子取干衣与昆介）（丽背立介）

（昆换衣介）多谢驾长，是俺重生父母。（叩介）

（老舟子）不干老汉事，亏了这位娘子叫我救你的。

（昆作揖起，惊认介）你是李贞娘，为何在这船里？

（丽惊认介）原来是苏师父。你从何处来？

（昆）一言难尽。

（丽）请坐了讲。（坐介）

（老舟子泊船介）且到岸上买壶酒吃去。（下）

（昆）

【琐窗寒】　一从你嫁朱门，锁歌楼，叠舞裙；

寒风冷雪，哭杀香君。

（丽掩泪介）香君独住，怎生过活？

（昆）他托俺前来寻访侯郎。

征人战马，侯郎无信，

茫茫驿路殷勤问。

（丽问介）因何落水？

（昆）正在堤上行走，被乱兵夺驴，把俺推下水的。

蒙救出浊流，故人今夕重近。

（丽）原来如此，合该师父不死，也是奴家有缘，又得一面。

（昆问介）贞娘，你既入田府，怎得到此？

（丽）且取火来，替你烘干衣裳，细细告你。（取火盆上介）

（副净扮花舟子撑船，生扮方域坐船急上）

才离虎豹千林雾，又逐鲸鲵万里波。（呼介）

驾长，这是吕梁地面了，扯起篷来，早赶一程，明日要起早哩。

（花舟子）相公不要性急，这样风浪，如何行的？前面是泊船之所，且靠帮住一宿罢。

（侯）凭你。

（泊船介）

（侯）惊魂稍定，不免略打个盹儿。（卧介）

（昆烘衣，丽旁坐谈介）奴家命苦，如今又不在那田家了。想起那晚。

【前腔】

匆忙扮作新人，夺藏娇，金屋春；

一身宠爱，尽压钗裙。

（昆）这好的狠了。

（丽）谁知田仰嫡妻，十分悍妒。

狮威胜虎，蛇毒如刃。

把奴采出洞房，打个半死。

（昆）阿呀呀！了不得，那田仰怎不解救？

（丽）

田郎有气吞声忍，

竟将奴赏与一个老兵。

（昆）既然转嫁，怎么在这船上？

（丽）此是漕标报船，老兵上岸下文书去了。

奴自坐船头，旧人来说新恨。

（侯一边细听介）（听完起坐介）隔壁船中，两个人絮絮叨叨，谈了半夜，那汉子的声音，好似苏昆生，妇人的声音，也有些相熟；待我猛叫一声，看他如何？（叫介） 苏昆生！

（昆忙应介）那个唤我？

（侯喜介）竟是苏昆生。（出见介）

（昆）原来是侯相公，正要去寻，不想这里撞着。谢天谢地，遇的恰好。（唤介） 请过船来，认认这个旧人。

（侯过船介）还有那个？（见丽惊认介） 呀！贞娘如何到此，奇事奇事，香君在那里？

（丽）官人不知，自你避祸夜走，香君替你守节，不肯下楼。

（侯掩泪介）

（丽）后来马士英差些恶仆，拿银三百，硬娶香君，送与田仰。

（侯惊介）我的香君，怎的他适了？

（丽）嫁是不曾嫁。香君惧怕，碰死在地。

（侯大哭介）我的香君呀，怎的碰死了？

（丽）死是不曾死，碰的鲜血满面。那门外还声声要人，一时无奈，妾身竟替他嫁了田仰。

（侯喜介）好，好！你竟嫁与田仰了。今日坐船要往那里去？

（丽）就住在船上。

（侯）为何？

（丽羞介）

（昆）他为田仰妒妇所逐，如今转嫁这船上一位将爷了。

（侯微笑介）有这些风波，可怜，可怜！（问昆介） 你怎得到此？

（昆）香君在院，日日盼你，托俺寄书来的。

（侯急问介）书在那里？

（昆取包介）

【奈子花】　这封书不是笺纹，折宫纱夹在斑筠。

题诗定情，催妆分韵。

（侯接扇介）这是小生赠他的诗扇。

（昆指扇介）看桃花半边红晕，情恳！

千万种语言难尽。

（侯看扇问介）那一面是谁画的桃花？

（昆）香君碰坏花容，溅血满扇，杨龙友添上梗叶，成了几笔折枝桃花。

（侯细看喜介）果然是些血点儿，龙友点缀，却也有趣。这柄桃花扇，倒是小生至宝了。（问介） 你为何今日带来？

（昆）在下出门之时，香君说道，千愁万苦俱在扇头，就把扇儿当封书罢！故此寄来的。

（侯又看，哭介）香君香君！叫小生怎生报你也！（问昆介） 你怎的寻着贞娘来？

（昆指唱介）俺呵，

【前腔】

走长堤驴背辛勤，

遇逃兵推下寒津。

（侯）阿呀！受此惊险。（问介） 怎的不曾湿了扇儿？

（昆作势介）横流没肩，高擎书信，

将兰亭保全真本。

（侯拱介）为这把桃花扇，把性命都轻了，真可感也。（问介） 后来怎样？

（昆）亏了贞娘，不怕风浪，移船救我。

思忖，从井救别人谁肯。

（侯）好好！若非遇着贞娘，这黄河水溜，谁肯救人？

（丽）妾本无心，救他上船，才认的是苏师父。

（侯）这都是天缘凑巧处。

（昆）还不曾问侯相公，因何南来？

（侯）俺自去秋随着高杰防河，不料匹夫无谋，不受谏言；被许定国赚入睢州，饮酒中间，遣人刺死。小生不能存住，买舟黄河，顺流东下。你看大路之上，纷纷乱跑，皆是败兵，叫俺有何面目，再见史公也。

（昆）既然如此，且到南京，看看香君，再作商量。

（侯）也罢，别过贞娘，趁早开船。

（丽）想起在旧院之时，我们一家同住；今日船中，只少一个香君，不知今生还能相见否？

【金莲子】　一家人离散了，重聚在水云。

言有尽，离绪百分；

掌中娇养女，何日说艰辛。

（侯）只怕有人踪迹，昆老快快换衣，就此别过罢。

（昆换衣介）（侯、昆掩泪过船介）

（昆）归计登程犹未准。

（侯）故人见面转添愁。

（花舟子撑船下）

（丽）妾心厌倦烟花，伴着老兵度日，却也快活。不意故人重逢，又惹一天旧恨；你听涛声震耳，今夜那能成寐也。

悠悠萍水一番亲，

旧恨新愁几句论；

漫道浮生无定着，

黄河亦有住家人。

【禹门】龙门。

【阴骘】（zhì）阴德。

【靠帮】靠着别帮的船。

【狮威】北宋陈季常好宴客蓄妓，其妻柳氏强悍干涉，苏轼曾作打油诗“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

【漕标报船】漕抚本标传送文书的官船。

【他适】改嫁。

【斑筠】（yún）斑竹。

【将兰亭保全真本】宋末元初的画家赵孟坚有一日得到了王羲之的五字不损本《兰亭集序》欣喜若狂，归家时风作舟覆，他披着湿衣站在浅水中举着无损的字帖对人说自己不重要。后又在《兰亭帖》卷首题字：“性命可轻，至宝是保。”

【从井】跳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