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弘光元年(1645)乙酉正月初八日
南京阮大铖私宅
(副净扮阮大铖吉服上)
【缕缕金】 风流代,又遭逢,六朝金粉样,我偏通。
管领烟花,衔名供奉。
簇新新帽乌衬袍红,
皂皮靴绿缝,皂皮靴绿缝。(笑介)
我阮大铖,亏了贵阳相公破格提挈,又取在内庭供奉;今日到任回来,好不荣耀。且喜今上性喜文墨,把王铎补了内阁大学士,钱谦益补了礼部尚书。区区不才,同在文学侍从之班;天颜日近,知无不言。
前日进了四种传奇,圣心大悦;立刻传旨,命礼部采选宫人,要将《燕子笺》被之声歌,为中兴一代之乐。我想这本传奇,精深奥妙,倘被俗手教坏,岂不损我文名。因而乘机启奏:“生口不如熟口,清客强似教手。”圣上从谏如流,就命广搜旧院,大罗秦淮,拿了清客妓女数十余人,交与礼部拣选。
前日验他色艺,都只平常;还有几个有名的,都是杨龙友旧交,求情免选,下官只得勾去。昨见贵阳相公说道:“教演新戏是圣上心事,难道不选好的,倒选坏的不成?”只得又去传他,尚未到来。今乃乙酉新年人日佳节,下官约同龙友,移樽赏心亭;邀俺贵阳师相,饮酒看雪。早已吩咐把新选的妓女,带到席前验看。
正是:花柳笙歌隋事业,谈谐裙屐晋风流 。(下)
(老旦扮卞玉京道妆背包急上)
【黄莺儿】 家住蕊珠宫,恨无端业海风,
把人轻向烟花送。
喉尖唱肿,裙腰舞松,
一生魂在巫山洞。
俺卞玉京,今日为何这般打扮,只因朝廷搜拿歌妓,逼俺断了尘心。昨夜别过姊妹,换上道妆,飘然出院,但不知那里好去投师。
望城东云山满眼,仙界路无穷。(飘飖下)
(副净、外、净扮丁继之、沈公宪、张燕筑三清客上)
(丁)
【皂罗袍】 正把秦淮箫弄,看名花好月,乱上帘栊。
凤纸签名唤乐工,南朝天子春心动。
我丁继之年过六旬,歌板久抛;前日托过杨老爷,免我前往,怎的今日又传起来了。
(沈、张)俺两个也都是免过的,不知又传,有何话说。
(丁拱介)两位老弟,大家商量,我们一班清客,感动皇爷,召去教歌,也不是容易的。
(沈、张)正是。
(丁)二位青年上进,该去走走。我老汉多病年衰,也不望什么际遇了。今日我要躲过,求二位遮盖一二。
(沈)这有何妨,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张)是是!难道你犯了王法,定要拿去审问不成?
(丁)既然如此,我老汉就回去了。(回行介)
急忙回首,青青远峰;
逍遥寻路,森森乱松。(顿足介)
若不离了尘埃,怎能免得牵绊。(袖出道巾、黄绦换介)(转头呼介)
二位看俺打扮罢,
道人醒了扬州梦。(摇摆下)
(沈)咦!他竟出家去了,好狠心也。
(张)我们且坐廊下晒暖,待他姊妹到来,同去礼部过堂。(坐地介)
(小旦扮寇白门,丑扮郑妥娘,杂扮差役跟上)
(寇)桃片随风不结子。
(妥)柳绵浮水又成萍。(望介)
你看老沈老张不约俺一声儿,先到廊下向暖,我们走去,打他个耳刮子。(相见,诨介)
(沈问差役介)又传我们到那里去?
(差役)传你们到礼部过堂,送入内庭教戏。
(沈)前日免过俺们了。
(差役)内阁大老爷不依,定要借重你们几个老清客哩。
(张)是那几个?
(差役)待我瞧瞧票子。(取票看介) 丁继之、沈公宪、张燕筑。(问介) 那姓丁的如何不见?
(沈)他出家去了。
(差役)既出了家,没处寻他,待我回官罢!(向张、沈介) 你们到了的,竟往礼部过堂去。
(张)等他姊妹们到齐着。
(差役)今日老爷们秦淮赏雪,吩咐带着女客,席上验看哩。
(沈、张)既是这等,我们先去了。
正是:传歌留乐府,擪笛傍宫墙。(下)
(差役看票问寇介)你是寇白门么?
(寇)是。
(差役问妥介)你是卞玉京么?
(妥)不是,我是老妥。
(差役)是郑妥娘了。(问介) 那卞玉京呢?
(妥)他出家去了。
(差役)咦!怎么出家的都配成对儿。(问介) 后边还有一个脚小走不上来的,想是李贞丽了?
(寇)不是,李贞丽从良去了!
(差役)我方才拉他下楼,他说是李贞丽,怎的又不是?
(妥)想是他女儿顶名替来的。
(差役)母子总是一般,只少不了数儿就好了。(望介) 他早赶上来也。
(旦扮香君)
【忒忒令】 下红楼残腊雪浓,过紫陌早春泥冻;
不惯行走,脚儿十分痛。
传凤诏,选蛾眉,
把丝鞭,骑骄马;
催花使乱拥。
奴家香君,被捉下楼,叫去学歌,是俺烟花本等,只有这点志气,就死不磨。
(差役喊介)快些走动!
(香到介)
(寇)你也下楼了,屈尊,屈尊。
(妥)我们造化,就得服侍皇帝了。
(香)情愿奉让罢。(同行介)
(差役)前面是赏心亭了,内阁马老爷、光禄阮老爷、兵部杨老爷,少刻即到。你们各人整理伺候。
(差役同寇、妥下)
(香私语介)难得他们凑来一处,正好吐俺胸中之气。
【前腔】
赵文华陪着严嵩,抹粉脸席前趋奉;
丑腔恶态,演出真鸣凤。
俺做个女祢衡,挝渔阳,声声骂;
看他懂不懂。
(净扮马士英,副净扮阮大铖,末扮杨文骢,外、小生扮从人喝道上)
(香避下)
(阮)琼瑶楼阁朱微抹。
(骢)金碧峰峦粉细勾。
(马)好一派雪景也。
(阮)这座赏心亭,原是看雪之所。
(马)怎么原是看雪之所?
(阮)宋真宗曾出周昉雪图,赐与丁谓,说道:“卿到金陵,可选一绝景处张之。”因建此亭。
(马看壁介)这壁上单条,想是周昉雪图了。
(骢)非也。这是画友蓝瑛新来见赠的。
(马)妙妙!你看雪压钟山,正对图画,赏心胜地,无过此亭矣。
(骢吩咐介)就把炉、榼、游具,摆设起来。
(两从人设席坐介)
(阮向马介)荒亭草具,恃爱高攀,着实得罪了。
(马)说那里话。可笑一班小人,奉承权贵,费千金盛设,十分丑态,一无所取,徒传笑柄。
(阮)晚生今日扫雪烹茶,清谈攀教,显得老师相高怀雅量,晚生辈也免了几笔粉抹。
(马)阿呀!那戏场粉笔,最是利害,一抹上脸,再洗不掉;虽有孝子慈孙,都不肯认做祖父的。
(骢)虽然利害,却也公道,原以儆戒无忌惮之小人,非为我辈而设。
(马)据学生看来,都吃了奉承的亏。
(骢)为何?
(马)你看前辈分宜相公严嵩,何尝不是一个文人,现今《鸣凤记》里抹了花脸,着实丑看。岂非赵文华辈奉承坏了?
(阮打恭介)是!是!老师相是不喜奉承的,晚生惟有心悦诚服而已。
(骢)请酒!
(同举杯介)
(阮问老从人介)选的妓女,可曾叫到了么?
(老从人禀介)叫到了。
(差役领众妓叩头介)
(马细看介)(吩咐介)今日雅集,用不着他们,叫他礼部过堂去罢。
(阮)特令到此伺候酒席的。
(马)留下那个年小的罢。
(众下)
(马问介)他唤什么名字?
(差役禀介)李贞丽。
(马笑介)丽而未必贞也。(笑向阮介) 我们扮过陶学士了,再扮一折党太尉何如?
(阮)妙妙!(唤介) 贞丽过来斟酒唱曲。
(香摇头介)
(马)为何摇头?
(香)不会。
(马)阿呀!样样不会,怎称名妓?
(香)原非名妓。(掩泪介)
(马)你有甚心事,容你说来。
(香)
【江儿水】 妾的心中事,乱似蓬,几番要向君王控。
拆散夫妻惊魂迸,割开母子鲜血涌,
比那流贼还猛。
做哑装聋,骂着不知惶恐。
(马)原来有这些心事。
(阮)这个女子却也苦了。
(骢)今日老爷们在此行乐,不必只是诉冤了。
(香)杨老爷知道的,奴家冤苦,也值当不的一诉。
【五供养】 堂堂列公,半边南朝,望你峥嵘。
出身希贵宠,创业选声容,
**又添几种。
把俺胡撮弄,
对寒风雪海冰山,苦陪觞咏。
(马怒介)唗!这妮子胡言乱道,该打嘴了。
(阮)闻得李贞丽,原是张天如、夏彝仲辈品题之妓,自然是放肆的。该打该打!
(骢)看他年纪甚小,未必是那个李贞丽。
(香恨介)便是他待怎的!
【玉交枝】 东林伯仲,俺青楼皆知敬重。
干儿义子从新用,绝不了魏家种。
(阮)好大胆,骂的是那个,快快采去丢在雪中。
(老从人采旦推倒介)
(香)
冰肌雪肠原自同,铁心石腹何愁冻。
(阮)这奴才,当着内阁大老爷,这般放肆,叫我们都开罪了。可恨可恨!(下席踢香介)
(骢起拉介)
(马)罢罢!这样奴才,何难处死,只怕妨了俺宰相之度。
(骢)是是!丞相之尊,娼女之贱,天地悬绝,何足介意。
(阮)也罢!启过老师相,送入内庭,拣着极苦的脚色,叫他去当。
(马)这也该的。
(骢)着人拉去罢!
(差役拉香介)
(香)奴家已拼一死。
吐不尽鹃血满胸,吐不尽鹃血满胸。
(差役拉香下)
(马)好好一个雅集,被这奴才搅乱坏了。可笑,可笑!
(阮、骢连三揖介)得罪,得罪!望乞海涵,另日竭诚罢。
(马)兴尽宜回春雪棹。
(阮)客羞应斩美人头。
(马、阮从人喝道下)
(骢吊场介)可笑香君才下楼来,偏撞两个冤对,这场是非免不了的;若无下官遮盖,香君性命也有些不妥哩。罢罢!选入内庭,倒也省了几日悬挂;只是媚香楼无人看守,如何是好?(想介) 有了,画友蓝瑛托俺寻寓,就接他暂住楼上;待香君出来,再作商量。
赏心亭上雪初融,
煮鹤烧琴宴巨公;
恼杀秦淮歌舞伴,
不同西子入吴宫。
【管领烟花,衔名供奉】管理烟花之地,官衔的名称是“供奉”(以文艺供奉内庭)。
【皂皮靴】皮制皂靴,官员的黑靴。
【绿缝】通常官员袍服是什么颜色,鞋缝滚边就应该搭配什么颜色,这里阮穿红蹬绿有丑角意味。
【挈】(qiè)提、带。
【王铎】(duó)明末著名书法家,被福王任命为东阁大学士,户部尚书加太子少保,福王逃后留王铎守南京,王与钱谦益开城降清,后任清朝礼部尚书,病逝。
【钱谦益】原为东林党领袖,善诗文,“江左三大家”之一。娶“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为继室夫人,崇祯自缢后拥立福王,为礼部尚书。明亡后柳如是愿与之同沉江殉国,钱犹豫退缩,后开城降清,继而又辞官归乡,意图复明,最后寿终正寝。
【天颜日近】和皇帝渐渐靠近。
【被之声歌】施以声歌。
【教手】教授技艺的人。
【人日】农历正月初七。据传女娲在开天辟地第七天造出了人。
【赏心亭】南京水西门附近的亭子,由北宋才高八斗的奸臣丁谓设计建造(见地图)。
【谈谐裙屐】晋朝名士好着木屐、好清谈。
【业海】佛家所说的罪业之海。
【凤纸】皇帝的诏书。
【擪】(yè)按压。
【本等】本分。
【赵文华陪着严嵩】出自明代戏曲《鸣凤记》。明朝的“双忠八义”十位大臣与严嵩党羽争斗,奸臣赵文华原是刑侍曹,后因巴结严嵩官至兵部尚书,严党散后赵暴亡。
【抹粉脸】抹白脸,戏剧中的白脸多为奸角。
【周昉雪图】(fǎng)周昉为唐代画家,曾作《簪花仕女图》。宋真宗赐给丁谓的是周的《袁安卧雪图》。
【单条】单张条幅画。
【榼】(kē)盒类器皿。
【游具】出游的用具。
【分宜】严嵩为江西分宜县人。
【陶学士、党太尉】五代宋初的陶谷有一妾,曾是太尉党进的家姬。陶谷曾用雪水烹茶问妾党家是否有此雅举,妾言党进是粗人,只知道在销金帐中浅斟低唱,饮羊羔酒。
【半边南朝】福王的南明小朝廷。
【希贵宠】希望受到帝王宠幸。
【撮弄】(cuō)摆布。
【开罪】因冒犯而得罪。
【客羞应斩美人头】战国赵国平原君好客养士。有一次他的爱妾嘲笑了一个跛子走路的样子,跛子就告诉平原君说想要美人的头来泄愤。平原君不以为意,门客们便觉得他“爱色而贱士”,纷纷离去。平原君便真的斩了美人头来谢罪以赢得人心。类似故事还有晋代石崇杀行酒美人事,详见《世说新语·汰侈》。
【巨公】王公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