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弘光元年（1645）乙酉正月

南京明宫薰风殿

（场上正中悬一匾，书“薰风殿”，两旁悬联，书“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款书“东阁大学士臣王铎奉敕书”）

（外扮沈公宪，净扮张燕筑，小旦扮寇白门，丑扮郑妥娘同上）

（沈）天子多情爱沈郎。

（张）当年也是画眉张。

（寇）可怜一树白门柳。

（妥）让我风流郑妥娘。

（沈）我们被选入宫，伺候两日，怎么还不见动静？

（张仰看介）此处是薰风殿，乃奏乐之所；闻得圣驾将到，选定脚色，就叫串戏哩。

（沈）如何名薰风殿？

（张）你不晓得，琴曲里有一句“南风之薰兮”，取这个意思。

（妥）呸！你们男风兴头，要我们女客何用？

（寇）我们女客得了宠眷，做个大嫔妃，还强如他男风哩。

（妥）正是，他男风得了宠眷，到底是个小兄弟。

（张）好徒弟，骂及师父来了。

（沈）咱们掌了班时，不要饶他。

（张）谁肯饶他。明日教动戏，叫老妥试试我的鼓槌子罢。

（妥嗤笑，指介）你老张的鼓槌子，我曾试过，没相干的。

（众笑介）

（副净冠带扮阮大铖上）

【绕地游】　汉宫如画，春晓珠帘挂，

待粉蝶黄莺打。

歌舞西施，文章司马，

厮混了红袖乌纱。（见介）

你们俱已在此，怎的不见李贞丽？

（寇）他从雪中一跌，至今忍痛，还卧在廊下哩。

（阮）圣驾将到，选定脚色，就要串戏，怎么由得他的性儿？

（众）是，是，俺们拉他过来。（同下）

（阮自语介）李贞丽这个奴才，如此可恶，今日净、丑脚色，一定借重他了。

（杂扮二内监执龙扇前引，小生扮弘光帝，又扮二监提壶捧盒，随上）

（弘光）

满城烟树问梁陈，高下楼台望不真；

原是洛阳花里客，偏来管领秣陵春。（坐介）

寡人登极御宇，将近一年，幸亏四镇阻当，流贼不能南下；虽有叛臣倡议欲立潞藩，昨已捕拿下狱。目今外侮不来，内患不生，正在采选淑女，册立正宫，这也都算小事；只是朕独享帝王之尊，无多声色之奉，端居高拱，好不闷也。

（阮跪介）光禄寺卿臣阮大铖恭请万安。

（弘光）平身。

（阮起介）

（弘光）

【掉角儿】　看阳春残雪早花，蹙愁眉慵游倦耍。

（阮）圣上安享太平，正宜及时行乐；慵游倦耍，却是为何？

（弘光）朕有一桩心事，料你也应晓得。

（阮）想怕流贼南犯？

（弘光）非也。

阻隔着黄河雪浪，那怕他天汉浮槎。

（阮）想愁兵弱粮少？

（弘光）也不是。

俺有那镇淮阴诸猛将，转江陵大粮艘，

有甚争差。

（阮）既不为内外兵马，想是正宫未立，配德无人？

（弘光）也不为此。那礼部钱谦益，采选淑女，不日册立。

有三妃九嫔，教国宜家。

（阮）又不为此，臣晓得了。（私奏介） 想因叛臣周镳、雷縯祚，倡造邪谋，欲迎立潞王耳。

（弘光）益发说错了。

那奸人倡言惑众，久已搜拿。

（阮低头沉吟介）却是为何？

（弘光）卿供奉内庭，乃朕心腹之臣，怎不晓得朕的心事？

（阮跪介）圣虑高深，臣衷愚昧，其实不能窥测。伏望明白宣示，以便分忧。

（弘光）朕谕你知道罢，朕贵为天子，何求不遂？只因你所献《燕子笺》，乃中兴一代之乐，点缀太平，第一要事；今日正月初九，脚色尚未选定，万一误了灯节，岂不可恼？（指介） 你看阁学王铎书的对联道：“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一年宁有几个元宵？故此日夜踌躇，饮膳俱减耳。

（阮）原来为此，巴里之曲，有勤圣怀，皆微臣之罪也。（叩头介） 臣敢不鞠躬尽瘁，以报主知。（起唱介）

【前腔】

忝卿僚填词辨挝，备供奉诙谐风雅。

恨不能腮描粉墨，也情愿怀抱琵琶。

但博得歌筵前垂一顾，

舞茵边受寸赏，御酒龙茶，

三生侥幸，万世荣华。

这便是为臣经济，报主功阀。（前问介）

但不知内庭女乐，少何脚色？

（弘光）别样脚色，都还将就得过，只有生、旦、小丑不惬朕意。

（阮）这也容易，礼部送到清客、歌妓，现在外厢，听候拣选。

（弘光）传他进来。

（阮）领旨。

（急入领沈、张、香、寇、妥上）（俱跪介）

（弘光问沈、张介）你二人是串戏清客么？

（沈、张）不敢，小民串戏为生。

（弘光）既会串戏，新出传奇也曾串过么？

（沈、张）新出的《牡丹亭》《燕子笺》《西楼记》，都曾串过。

（弘光）既会《燕子笺》，就做了内庭教习罢。

（沈、张叩头介）

（弘光问介）那三个歌妓，也会《燕子笺》么？

（寇、妥）也曾学过。

（弘光喜介）益发妙了。（问香介）这个年小的，怎不答应？

（香）没学。

（阮跪介）臣启圣上，那两个学过的，例应派做生、旦。这一个没学的，例应派做丑脚。

（弘光）既有定例，依卿所奏。

（寇、妥、香叩头介）

（弘光）俱着起来，伺候串戏。

（俱起介）

（妥背喜介）还是我老妥做了天下第一个正旦。

（弘光向阮介）卿把《燕子笺》摘出一曲，叫他串来，当面指点。

（沈、张、寇、妥随意演《燕子笺》一曲，阮作态指点介）

（弘光喜介）有趣，有趣！都是熟口，不愁扮演了。（唤介） 长侍斟酒，庆贺三杯。

（长侍进酒，弘光饮介）

（弘光起介）我们君臣同乐，打一回十番何如？

（阮）领旨。

（弘光）寡人善于打鼓，你们各认乐器。

（众打雨夹雪一套，完介）

（弘光大笑介）十分忧愁消去九分了。（唤介） 长侍斟酒，再庆三杯。

（长侍进酒，弘光饮介）

【前腔】

旧吴宫重开馆娃，新扬州初教瘦马。

淮阳鼓昆山弦索，无锡口姑苏娇哇。

一件件闹春风，

吹暖响，斗晴烟，飘冷袖，宫女如麻。

红楼翠殿，景美天佳。

都奉俺无愁天子，语笑喧哗。（看香介）

那个年小歌妓，美丽非常，派做丑脚，太屈他了。（问介） 你这个年小歌妓，既没学《燕子笺》，可曾学些别的么？

（香）学过《牡丹亭》。

（弘光）这也好了，你便唱来。

（香羞不唱介）

（弘光）看他粉面发红，像是腼腆；赏他一柄桃花宫扇，遮掩春色。

（长侍掷红扇与香介）

（香持扇唱介）

【懒画眉】　为甚的玉真重溯武陵源，也只为水点花飞在眼前。

是他天公不费买花钱，则咱人心上有啼红怨。

咳！辜负了春三二月天。

（弘光喜介）妙绝，妙绝！长侍斟酒，再庆三杯。

（长侍进酒，弘光饮介）（指香介） 看此歌妓，声容俱佳，岂可长材短用；还派做正旦罢。（指丑介） 那个黑色的，倒该做丑脚。

（阮）领旨。

（妥撅嘴介）我老妥又不妥了。

（弘光向阮介）你把生、丑二脚，领去入班；就叫清客二名，用心教习，你也不时指点。

（阮跪应介）是，此乃微臣之专责，岂敢辞劳。（急领沈、张、寇、妥下）

（弘光向香介）你就在这薰风殿中，把《燕子笺》脚本，三日念会，好去入班。

（香）念会不难，只是没有脚本。

（弘光唤介）长侍，你把王铎抄的楷字脚本，赏与此旦。

（长侍取脚本付香）（跪接介）

（弘光）千年只有歌场乐，万事何须酒国愁。

（长侍引下）

（香掩泪介）罢了，罢了！已入深宫，那有出头之日。

【前腔】

锁重门垂杨暮鸦，映疏帘苍松碧瓦。

凉飕飕风吹罗袖，乱纷纷梅落宫髽。

想起那拆鸳鸯，

离魂惨，隔云山，相思苦，会期难拿。

倩人寄扇，擦损桃花。

到今日情丝割断，芳草天涯。（叹介）

没奈何，且去念会脚本；或者天恩见怜，放奴出宫，再会侯郎一面，亦未可知。

【尾声】

从此后入骨髓愁根难拔，真个是广寒宫姮娥守寡。

只这两日呵！

瘦损宫腰剩一把。

曲终人散日西斜，

殿角凄凉自一家；

纵有春风无路入，

长门关住碧桃花。

【沈郎】南朝文学家沈约曾著“二十四史”之《宋书》等，又创诗歌“永明体”流派，词句清怨。沈暮年身体消瘦，时人以为病美，称为“沈腰”。

【南风之薰兮】相传舜作《南风之诗》，有“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文章司马】（用）司马相如的文章，此处阮以司马自比。

【潞藩】潞王朱常淓，善音乐、围棋。崇祯亡后，东林党人怕与己有过节的福王家族称王，东林代表钱谦益、吕大器、姜曰广、周镳、雷縯祚等便主张“立贤”，即拥立潞王。后福王得凤阳、四镇重兵拥立，钱、吕等立即转向福王。

【外侮】外国的欺侮。

【天汉浮槎】（chá）天河浮木（船）。

【镇淮阴诸猛将】江北四镇。

【周镳】（biāo）原崇祯年间礼部员外郎，复社成员，曾四处游说拥立潞王，并参与张贴“留都防乱公揭”声讨马、阮，后被屡次加害，到左良玉起兵东下时与雷縯祚一同被赐自缢。死前周、雷二人互相在对方腹部写下“先帝遗臣”四字。

【何求不遂】什么要求不能被满足？

【有勤圣怀】让圣上辛勤思怀。

【忝卿僚填词辨挝】（zhuā）羞愧地位列大臣之中得以填词和分析鼓点。

【舞茵】（yīn）舞毯。

【寸赏】小夸奖。

【阀】仕官人家左门上挂的功劳榜。

【西楼记】明末袁于令所作戏剧。主要讲书生于鹃与妓女穆素徽相爱，于父不同意，后穆被权贵看中不从，于鹃考中状元与穆终成眷属。

【馆娃】馆娃宫是吴王夫差赐给西施的住所。

【淮阳······娇哇】淮阳的鼓、昆山的弦、无锡的唱口、苏州的靡靡之音是当时有名的。

【无愁天子】北齐后主高纬荒**无度，曾自弹琵琶作《无愁曲》，有数百侍者唱和。

【宫髽】（zhuā）宫女梳在头顶两旁的发髻。

【姮娥】（héng）嫦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