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祯十七年(1644)甲申十一月
南京秦淮河媚香楼
(旦扮香君包帕病容上)
【醉桃源】 寒风料峭透冰绡,香炉懒去烧。
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
孤影怯,弱魂飘,春丝命一条。
满楼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坐介)
奴家香君,一时无奈,用了苦肉之计,得遂全身之节。只是孤身只影,卧病空楼,冷帐寒衾,无人作伴,好生凄凉。
【北新水令】冻云残雪阻长桥,闭红楼冶游人少。
阑杆低雁字,帘幕挂冰条;
炭冷香消,人瘦晚风峭。
奴家虽在青楼 ,那些花月欢场,从今罢却了。
【驻马听】 绣户萧萧,鹦鹉呼茶声自巧;
香闺悄悄,雪狸偎枕睡偏牢。
榴裙裂破舞风腰,鸾靴剪碎凌波靿;
愁多病转饶,这妆楼再不许风情闹。
想起侯郎匆匆避祸,不知流落何所;怎知奴家独住空楼,替他守节也。(起唱介)
【沉醉东风】记得一霎时娇歌兴扫,半夜里浓雨情抛;
从桃叶渡头寻,向燕子矶边找,
乱云山风高雁杳。
那知道梅开有信,人去越遥;
凭栏凝眺,把盈盈秋水,酸风冻了。
可恨恶仆盈门,硬来娶俺。俺怎肯负了侯郎!
【雁儿落】 欺负俺贱烟花薄命飘飖,
倚着那丞相府忒骄傲。
得保住这无瑕白玉身,
免不得揉碎如花貌。
最可怜妈妈替奴当灾,飘然竟去。(指介) 你看床榻依然,归来何日。
【得胜令】 恰便似桃片逐雪涛,柳絮儿随风飘;
袖掩春风面,黄昏出汉朝。
萧条,满被尘无人扫;
寂寥,花开了独自瞧。
说到这里,不觉一阵酸心。(掩泪坐介)
【乔牌儿】 这肝肠似搅,泪点儿滴多少。
也没个姊妹闲相邀,
听那挂帘栊的钩自敲。
独坐无聊,不免取出侯郎诗扇,展看一回。(取扇介) 嗳呀!都被血点儿污坏了,这怎么处。
【甜水令】 你看疏疏密密,浓浓淡淡,鲜血乱照。
不是杜鹃抛;是脸上桃花做红雨儿飞落,
一点点溅上冰绡。
侯郎!侯郎!这都是为你来。
【折桂令】 叫奴家揉开云髻,折损宫腰;
睡昏昏似妃葬坡平,血淋淋似妾堕楼高。
怕旁人呼号,舍着俺软丢答的魂灵没人招。
银镜里朱霞残照,鸳枕上红泪春潮。
恨在心苗,愁在眉梢,
洗了胭脂,涴了鲛绡。
一时困倦起来,且在妆台盹睡片时。(压扇睡介)
(末扮杨文骢便服上)
认得红楼水面斜,一行衰柳带残鸦。
(净扮苏昆生上)
银筝象板佳人院,风雪今同处士家。
(骢回头见介)呀!苏昆老也来了。
(昆)贞丽从良,香君独住,放心不下,故此常来走走。
(骢)下官自那晚打发贞丽起身,守了香君一夜,这几日衙门有事,不得脱身;方才城东拜客,便道一瞧。(入介)
(昆)香君不肯下楼,我们上去一谈罢。
(骢)甚好。(登楼介)
(骢指介)你看香君抑郁病损,困睡妆台,且不必唤他。
(昆看介)这柄扇儿展在面前,怎么有许多红点儿?
(骢)此乃侯兄定情之物,一向珍藏不肯示人,想因面血溅污,晾在此间。(抽扇看介) 几点血痕,红艳非常,不免添些枝叶,替他点缀起来。(想介) 没有绿色怎好?
(昆)待我采摘盆草,扭取鲜汁,权当颜色罢。
(骢)妙极!
(昆取草汁上)
(骢画介)叶分芳草绿,花借美人红。(画完介)
(昆看喜介)妙妙!竟是几笔折枝桃花。
(骢大笑指介)真乃桃花扇也。
(香惊醒见介)杨老爷、苏师父都来了,奴家得罪。(让坐介)
(骢)几日不曾来看,额角伤痕渐已平复了。(笑介) 下官有画扇一柄,奉赠妆台。(付香扇介)
(香接看介)这是奴的旧扇,血迹腌臜,看他怎的。(入袖介)
(昆)扇头妙染,怎不赏鉴?
(香)几时画的?
(骢)得罪得罪!方才点坏了。
(香看扇叹介)咳!桃花薄命,扇底飘零。多谢杨老爷替奴写照了。
【锦上花】 一朵朵伤情,春风懒笑;
一片片消魂,流水愁漂。
摘的下娇色,天然蘸好;
便妙手徐熙,怎能画到。
樱唇上调朱,莲腮上临稿,
写意儿几笔红桃。
补衬些翠枝青叶,分外夭夭,
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
(骢)你有这柄桃花扇,少不得个顾曲周郎;难道青春受寡,竟做个入月嫦娥不成?
(香)说那里话,那关盼盼也是烟花,何尝不在燕子楼中,关门到老?
(昆)明日侯郎重到,你也不下楼么?
(香)那时锦片前程,尽俺受用,何处不许游耍,岂但下楼!
(骢)香君这段苦节,今世少有。(向昆介) 昆老看师弟之情,寻着侯郎,将他送去,也省俺一番悬挂。
(昆)是是!一向留心访问,知他随任史公,住淮半载。自淮来京,自京到扬,今又同着高兵防河去了。晚生不日还乡,顺便找寻。(向香介) 须得香君一书才好。
(香向骢介)奴家言不成文,求杨老爷代写罢。
(骢)你的心事,叫俺如何写得出?
(香寻思介)罢罢!奴的千愁万苦,俱在扇头,就把这扇儿寄去罢。
(昆喜介)这封家书,倒也新样。
(香)待奴封他起来。(封扇介)
【碧玉箫】 挥洒银毫,旧句他知道;
点染红么,新画你收着。
便面小,血心肠一万条;
手帕儿包,头绳儿绕,
抵过锦字书多少。
(昆接扇介)待我收好了,替你寄去。
(香)师父几时起身?
(昆)不日束装了。
(香)只望早行一步。
(昆)晓得。
(骢)我们下楼罢。(向香介) 香君保重。你这段苦节,说与侯郎,自然来娶你的。
(昆)我也不再来别了。正是:新书远寄桃花扇;
(骢)旧院常关燕子楼。(下)
(香掩泪介)妈妈不归,师父又去,妆楼独闭,益发凄凉了。
【鸳鸯煞】 莺喉歇了南北套,冰弦住了陈隋调;
唇底罢吹箫,笛儿丢,笙儿坏,板儿掠。
只愿扇儿寄去的速,师父束装得早;
三月三刘郎到了,
携手儿下妆楼,桃花粥吃个饱。
书到梁园雪未消,
青溪一道阻春潮;
桃根桃叶无人问,
丁字帘前是断桥。
【阑杆低雁字】阑杆外大雁成行低飞。
【腰】舞裙的束腰。
【靿】(yào)靴筒。
【转饶】更多。
【秋水】眼波。
【酸风】刺人的寒风。
【黄昏出汉朝】西汉王昭君和亲匈奴。
【不是杜鹃抛】杜鹃即布谷鸟,古人认为它日夜啼叫,加上口腔上皮和舌部都为红色,便以为它因凄苦而啼血。
【妃葬坡平】杨贵妃葬身马嵬(wéi)坡。
【朱霞残照】形容脸上血痕。
【涴】(wò)弄脏。
【鲛绡】(jiāo)薄纱。传说中鲛人所织的绡,入水不湿。
【处士】隐士。
【徐熙】南唐时南京的名画家,江南花鸟画派之祖,随李煜归宋后病故。
【红么】(yāo)骰子上红色的一点,比喻血痕。
【便面】便于遮面,指团扇。
【锦字书】东晋十六国时,前秦刺史窦滔被流放,又闻情变,其妻苏蕙便绣了锦缎相赠,上面绣了八百四十个字,可以读成百首回文诗,凄婉非常。
【南北套】 南北曲,中国戏曲的两个主要曲调流派,北曲多豪放急促,南曲多婉约舒缓。
【陈隋调】陈、隋时流行的《玉树**》等曲调。
【三月三】诗经中曾记载清明后的三月三为男女踏青幽会的节日。
【刘郎】语出唐刘禹锡的《再游玄都观》:“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桃花粥】唐朝人在清明前的寒食节有吃桃花粥的习俗。
【桃根】王献之爱妾桃叶的妹妹。
【丁字帘】南京桃叶渡旁利涉桥畔妓女聚居地(见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