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祯十六年（1643）癸未八月

南京柳敬亭住宅

（丑扮柳敬亭上）

老子江湖漫自夸，收今贩古是生涯。

年来怕作朱门客，闲坐街坊吃冷茶。（笑介）

在下柳敬亭，自幼无藉，流落江湖，虽则为谈词之辈，却不是饮食之人。（拱介）列位看我像个甚的，好像一位阎罗王，掌着这本大账簿，点了没数的鬼魂名姓；又像一尊弥勒佛，腆着这副大肚皮，装了无限的世态炎凉。

鼓板轻敲，便有风雷雨露；舌唇才动，也成月旦春秋。这些含冤的孝子忠臣，少不得还他个扬眉吐气；那班得意的奸雄邪党，免不了加他些人祸天诛；此乃补救之微权，亦是褒讥之妙用。（笑介）

俺柳麻子信口胡谈，却也燥脾。昨日河南侯公子，送到茶资，约定今日午后来听平话，且把鼓板取出，打个招客的利市。（取出鼓板敲唱介）

无事消闲扯淡，就中滋味酸甜；古来十万八千年，一霎飞鸿去远。

几阵狂风暴雨，各家虎帐龙船，争名夺利片时喧，让他陈抟睡扁。

（生扮侯方域上）

芳草烟中寻粉黛，斜阳影里说英雄。

今日来听老柳平话，里面鼓板铿锵，早已有人领教。（相见大笑介） 看官俱未到，独自在此，说与谁听。

（柳）这说书是老汉的本业，譬如相公闲坐书斋，弹琴吟诗，都要人听么？

（侯笑介）讲的有理。

（柳）请问今日要听那一朝故事？

（侯）不拘何朝，你只拣着热闹爽快的说一回罢。

（柳）相公不知，那热闹局就是冷淡的根芽，爽快事就是牵缠的枝叶；倒不如把些剩水残山，孤臣孽子，讲他几句，大家滴些眼泪罢。

（侯叹介）咳！不料敬老你也看到这个田地，真可虑也！

（末扮杨文骢急上）

休教铁锁沉江底，怕有降旗出石头。

下官杨文骢，有紧急大事，要寻侯兄计议；一路问来，知在此处，不免竟入。（见介）

（侯）来的正好，大家听敬老平话。

（骢急介）目下何等时候，还听平话？

（侯）龙老为何这样惊慌？

（骢）兄还不知么，左良玉领兵东下，要抢南京，且有窥伺北京之意。本兵熊明遇束手无策，故此托弟前来，恳求妙计。

（侯）小弟有何计策？

（骢）久闻尊翁老先生乃宁南之恩帅，若肯发一手谕，必能退却。不知足下主意若何？

（侯）这样好事，怎肯不做；但家父罢政林居，纵肯发书，未必有济。且往返三千里，何以解目前之危？

（骢）吾兄素称豪侠，当此国家大事，岂忍坐视。何不代写一书，且救目前；另日禀明尊翁，料不见责也。

（侯）应急权变，倒也可行；待我回寓起稿，大家商量。

（骢）事不宜迟，即刻发书，还恐无及，那里等的商量。

（侯）既是如此，就此修书便了。（写书介）

【一封书】　老夫愚不揣，劝将军自忖裁，

旌旗且慢来，兵出无名道路猜。

高帝留都陵树在，谁敢轻将马足躧；

乏粮柴，善安排，一片忠心穷莫改。（写完）

（骢看介）妙妙！写的激切婉转，有情有理，叫他不好不依，又不敢不依，足见世兄经济。

（侯）虽如此说，还该送与熊大司马，细加改正，方为万妥。

（骢）不必烦扰，待小弟说与他便了。（愁介） 只是一件，书虽有了，须差一的当家人早寄为妙。

（侯）小弟轻装薄游，只带两个童子，那能下的书来。

（骢）这样密书，岂是生人可以去得？

（侯）这却没法了。

（柳）不必着忙，让我老柳走一遭何如？

（骢）敬老肯去，妙的狠了；只是一路盘诘，也不是当耍的。

（柳）不瞒老爷说，我柳麻子本姓曹，虽则身长九尺，却不肯食粟而已。那些随机应变的口头，左冲右挡的膂力，都还有些儿。

（侯）闻得左良玉军门严肃，山人游客，一概不容擅入。你这般老态，如何去的？

（柳）相公又来激俺了，这是俺说书的熟套子。我老汉要去就行，不去就止，那在乎一激之力？（起问介）

【北斗鹌鹑】你那里笔下诌文，我这里胸中画策。

舌战群雄，让俺不才；柳毅传书，何妨下海。

丢却俺的痴騃，用着俺的诙谐，

悄去明来，万人喝采。

（骢）果然好个本领，只是书中意思，还要你明白解说，才能有济。

（柳）

【紫花儿序】书中意不须细解，何用明白，费俺唇腮。

一双空手，也去当差，也会抓乖。

凭着俺舌尖儿把他的人马骂开，仍倒回八百里外。

（侯）你怎的骂他？

（柳）

则问他防贼自作贼，该也不该。

（侯）好，好，好！比俺的书子还说得明白。

（骢）你快进去收拾行李，俺替你送盘缠来，今夜务必出城才好。

（柳）晓得，晓得！（拱手介） 不得奉陪了。（竟下）

（骢）竟不知柳敬亭是个有用之才。

（侯）我常夸他是我辈中人，说书乃其余技耳。

【尾声】

一封书信权宜代，仗柳生舌尖口快，

阻回那莽元帅万马晨霜，保住这好江城三山暮霭。

（骢）一纸贤于汗马材，

（侯）荆州无复战船开；

（骢）从来名士夸江左，

（侯）挥麈今登拜将台。

【收今贩古是生涯】以演说古今为生。

【无藉】（jiè）没有依靠。

【饮食之人】无用的吃货。

【月旦】东汉汝南人（今河南一带）许劭（shào）与兄每月初一会对当代人物和诗画进行评赏，也称“月旦评”，被品题的人很容易就此成名。曹操曾请评，得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燥脾】快意。

【茶资】听书的订银，谦美为吃茶的费用。

【利市】利润、吉利。

【陈抟】（tuán）道学家、养生家，先隐居武当山，再隐华山，一睡能百日。从唐末经历五代十国到北宋初年，受宋太宗优待，享年一百一十八岁。

【休教铁锁沉江底，怕有降旗出石头】语出刘禹锡《西塞山怀古》：“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fān）出石头。”西晋司马炎手下大将王濬（jùn）奉命收复东吴（都城在今南京石头城），王濬从捕获的间谍处得知吴军在水中布下了拦江铁锁和破船的铁锥，便命人在木筏上扎草人划至江中勾走了铁锥，并做巨型火炬熔断铁锁，使战船通行无阻。吴王孙皓请降，自缚双手于石头城中，衔璧牵羊，行亡国之礼，自此三国统一。此处用典，表恐左良玉兵变。

【本兵熊明遇】兵部尚书（类比今国防部长）熊明遇，东林党重臣，明亡后病卒。

【宁南之恩帅】左良玉。

【林居】退隐林下。

【有济】有助。

【老夫愚不揣】（以侯恂口吻自谦）我愚昧不知估量。

【忖裁】（cǔn）思量裁决。

【躧】（xǐ）踩。

【经济】经世济民（的能力）。

【大司马】大将军，兵部尚书的别称。

【虽则身长九尺，却不肯食粟】《孟子·告子》中有一个名曹交的人请教孟子，说自己身高九尺四寸多，却只会吃饭不会干别的该怎么办？孟子的意思是没事，别只空想去做才行。

【膂力】（lǚ）体力。

【柳毅传书】唐传奇小说《柳毅传》中说书生柳毅偶遇洞庭湖龙女，知其受泾河龙太子丈夫虐待，便为其传书给洞庭龙王求救，后与之结为夫妇。

【痴騃】（ái）痴呆。

【抓乖】抓窍门。

【书子】书信。

【江左】江东。魏晋时北方名士纷纷南迁，形成了以金陵为核心的经济文化中心。

【麈】（zhǔ）麈尾。魏晋清谈家常手执这种鹿尾羽扇以示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