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和宇文泰的战争绵绵不绝,北中国陷入火海。公元543年,两人亲自出马,在邙山(今河南洛阳北)决战。宇文泰大败,西魏军力损失了十分之六。宇文泰几乎陷入绝境,但东魏当时的力量也不能将西魏吞并,两方陷入僵持。公元547年,高欢去世,他的长子高澄继承其政治遗产。这个极有政治天赋的官二代,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拿河南道(黄河以南)军政长官侯景开刀。
侯景是被鲜卑化的羯人,天生长短腿,走起路来很是滑稽,但他判断力极强,阴狠毒辣。年轻时服务于北魏六镇,先是和六镇叛军混战,然后投降尔朱荣,尔朱荣被杀后,他成为高欢最得力的干将,担任河南道最高长官十四年,掌控着东魏帝国黄河流域最精锐的十万人马。高欢临死前对高澄说:“侯景不是好鸟,我现在还能控制他,我走后,你要小心应付。”
高欢一死,高澄马上行动,命令侯景来参加葬礼。侯景知道此去必无生还之理,于是断然拒绝。高澄立即集结兵马要讨伐他,以宇文泰为宰相的西魏政府此时也有了机会,在境内迅速调动兵马,趁东魏政府内讧,夺取黄河以南地区。
侯景请求归附宇文泰,宇文泰不同意,理由是,侯景是个奸诈小人,归附后,自己还要拿出许多精力来应对他,这不是好买卖。况且,侯景现在已走投无路,黄河以南十三州要么被高澄收回,要么被自己吞掉,侯景没有谈判资格。
宇文泰的想法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当时的世界并非只有西魏和东魏,还有南中国的萧梁。侯景只能做出唯一的选择——归附萧梁帝国。他给萧梁帝国送去投降信时,萧梁皇帝萧衍已八十四岁,掌控帝国足足四十五年。他坚信这是佛祖保佑的结果,更坚信他将永远统治下去,直到世界末日。
侯景归降前夜,八十四岁的老家伙萧衍做了个神奇的美梦,他梦到东魏政府的行政官向他献出黄河以南十三州的土地。梦醒后他对人叙述这个梦的内容,立即有谄媚分子拍他马屁说:“这是天下要统一的征兆啊!”
萧衍喜出望外,力排众议同意侯景归降。为证明自己的诚意,他在国内总动员,希望能动员起十万大军支援侯景抵抗东魏的攻击。但萧梁帝国已暮气沉沉,所以费尽气力,只动员了五万大军。他极有才情的侄子萧渊明认为,支援侯景,五万大军绰绰有余,萧衍于是任命他为总司令,渡过淮河支援侯景。
萧渊明兵团渡过淮河不久,即和东魏兵团遭遇,双方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开战,结果,萧渊明兵团全军覆没,他被活捉送到高澄所在的晋阳。高澄用最隆重的礼节欢迎他,这让萧渊明极为感动,居然流下泪水。
侯景也流下泪水,他知道萧梁帝国脆弱,却想不到如此脆弱。他只能靠自己和东魏兵团一战,结果他也惨败,只带领八百余骑兵逃到萧梁的寿阳(今安徽寿县)。寿阳政府并没有收到中央政府接待侯景的明确命令,所以拒开城门,侯景大怒,命令八百骑兵下马攻城,片刻工夫,寿阳即被攻陷。
建康方面,所有大臣都请求萧衍严惩侯景,但萧衍说:“佛祖有好生之德,侯景被高澄所逼,逃到我们这里,我们不收留他,他会死掉的。”
在佛祖的暗示下,萧衍任命侯景为寿阳军政长官,侯景攻下寿阳后正胆战心惊,很怕萧衍对他进行灭顶打击,想不到萧衍不但默许了他的非法行为,还给了他名分,如同一个富人的小妾,出轨后没有受到惩罚,反而被扶正。侯景对萧衍,有无限联想。
萧衍对侯景的态度,绝不能证明他蠢。蠢人还有脑子,萧衍的脑子早已奉献给他所信仰的佛祖。萧衍没有脑子,在南中国已是妇孺皆知,侯景侵犯寿阳没有得到惩罚的事传入东魏政府后,高澄仰天大笑。
他问萧渊明:“你叔叔(萧衍)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萧渊明回答:“是个慈悲的皇帝。”
高澄哈哈大笑说:“我听人讲,他只对官员和亲戚慈悲,对老百姓很凶暴啊。”
萧渊明只能尴尬地笑,高澄收起笑容说:“我要拿你换侯景,你说你叔叔同意吗?”
萧渊明回答:“当然。”
高澄搓着手,美滋滋地说:“极好,极好。”
高澄一面说着“极好”,一面就给萧衍写信说:“你我两国本来和睦,如今刀兵相见,实属意外,我愿与你和解,黄河以南十三州,你我平分如何?”
黄河以南十三州本由侯景掌控,侯景失败后,东魏中央政府完全接管,和萧梁帝国没有半点关系。高澄的这招主动示好,让萧衍惊喜过望,从蒲团上一跳而起说:“这是佛祖的恩赐啊。”
他给高澄回信说:“佛说,没有根的福是不祥的,如此厚礼,我受之有愧,我如何才能让你也爽一下?”
高澄回答他:“何必如此,只要咱们两国建立友好关系,就是您对我最大的厚爱。”
萧衍同意,两国使者互相往来,不绝于道。侯景得到这样的消息后,大为恐惧,他上奏章说:“我和高澄,不共戴天,两国如果和解,我必遭他毒手,还请慎重。”
萧衍立即向他保证说:“我是皇帝,绝不会失信于人,况且我信佛,佛讲慈悲守信,你要懂得我心。”
侯景对这个伪佛教徒心存疑虑,他假借高澄的名义写了一封信给萧衍,提议用萧渊明交换侯景。萧衍召开御前会议,有人主张交换,有人坚决反对,还有人明智地给出方案说,应该先把侯景软禁,然后再谈交换人质的事。
萧衍哈哈大笑说:“我侄子和侯景比起来,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
他立即回信给高澄(其实是给侯景):“你上午把萧渊明送还,下午我就把侯景绑给你。”
侯景拿到信后,悲愤万分,他向驻守在寿阳附近的萧衍的侄儿萧正德诉苦。萧正德一直对皇位非常有兴趣,只是苦于自己的亲王身份而迟迟未动。如今看到侯景的哀苦,想到正好可以用侯景做前驱争夺皇位。于是他安慰侯景说:“只要你有兵,我就可以动用我的权力,用船把你送到长江南岸,直逼建康。”
侯景感动得泪水横流,对萧正德说:“我若能拿下建康,必推你为帝。”
侯景当初只带了八百骑兵来寿阳,可他有出色的组织动员能力,萧梁帝国的税收过于沉重,寿阳百姓怨声载道,于是侯景宣布废除全部苛捐杂税,并且号召寿阳百姓和他一起推翻萧衍的统治。
寿阳百姓热烈赞同侯景的主张,有八千人主动加入侯景的叛乱兵团。公元548年八月,侯景带领这八千人宣布造反,造反书中称萧衍是“没有心肝的糟老头子”。萧衍得知消息后,大笑说:“我折根小树枝就能打死他。”他命令亲王萧纶率领大军渡过淮河进攻寿阳。
侯景在萧正德的建议下,放弃淮南地区,乘坐萧正德提前准备好的战船避开萧纶大军,渡过长江,突然出现在建康城外。
萧衍这时才发现大事不妙,他命令各地亲王勤王。但没有人来,这是他统治四十余年的“伟大成果”:所有亲王都受够了他的假慈悲,巴不得他早点死。
侯景开始猛攻建康城,仍然效忠于萧衍的皇家禁卫军顽强死守,公元549年三月,皇家禁卫军放弃抵抗,侯景攻破建康,对萧衍的皇宫围而不攻。八十六岁的萧衍最后被活活饿死,临死前,他想喝杯水,却发现身边所有人都出皇宫投了侯景。
这位在位时间长达四十七年的皇帝,终于用自我修行去了西天。侯景信守诺言,立萧正德(萧梁前废帝)为皇帝,而侯景自封为丞相,掌控建康城。
很快,萧正德发现自己居然是个傀儡皇帝,他原本是想拿侯景当枪使,想不到最后却成了侯景的傀儡。于是他秘密联络建康城外的亲王,想要里应外合干掉侯景。比猴还精的侯景立即发现他的阴谋,将其处决,立萧衍的太子萧纲(萧梁简文帝)为帝。
和没有脑子的萧衍相比,侯景就是太有脑子。攻陷建康后,侯景将建康城中十万余百姓全部屠杀,包括世家大族,尤以王导家族和谢安家族为最。侯景初投萧梁帝国时,想要娶王、谢家族的女子为妻,还要请萧衍做媒。南中国如侯景这样出身的人,做梦都不敢梦到向王、谢家族求亲。侯景的行为,表面看是无知者无畏,内里则是文化之不同导致人的行为大相径庭。北中国也有门阀世家,但不如南中国的门阀世家那么高不可攀。侯景如果在南中国待上一段时间就会知道,他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和世家结亲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连皇帝萧衍都认为这个癞蛤蟆幽默得破天荒,险些笑死过去,他对侯景说:“我听闻你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虽然英雄不谈容貌,可英雄也不能是残疾人啊。你原本就是不受待见的北方人,能找个地主家庭的女子就不错了,怎么还想攀高贵门第的王、谢二家?”
侯景颜面尽失,愤愤不平地说:“什么高贵门第,我让你们都做奴隶!”
攻陷建康后,侯景果然说到做到,把王、谢家族所有男的杀掉,让女的做奴隶,终于完成了一场“屌丝逆袭”的残酷大戏。王、谢两家,经两百余年苦心经营,只几天时间就化为废墟。北方的燕子归来,找不到王谢家族的房檐筑巢,只能飞入寻常百姓家。
侯景以八千人斩首萧梁帝国,这简直是人间奇迹,在佛教徒萧衍看来,恐怕也是西天的奇迹。当然,侯景创造的奇迹不只如此,我们注意到,他的八千人是萧梁帝国的百姓,他以一个外国人的身份(东魏政府)跑到敌国,用敌国的百姓攻陷了敌国的首都。这在人类历史上几乎是头一遭。
让侯景创造奇迹的是萧衍的愚蠢透顶和不分青红皂白的假慈悲,萧衍的种种行为都导致了萧梁帝国的政治黑暗,在政治黑暗之时,皇帝就成了货真价实的孤家寡人。建康被围困时,没有一个亲王赶来救援,侯景占据建康后,萧衍的子孙还在拼命地窝里斗。
比如萧衍的第七子萧绎,萧绎年轻时因病而失去了一只眼睛,自此性情大变,成为阴狠毒辣的独眼龙。他掌控着萧衍帝国最重要的荆州,侯景围攻建康时,萧绎非但不去解救,还先后杀掉了侄子萧誉和哥哥萧纶,以及其他反对他的亲王。他另一个侄子萧詧大骂他残暴时,他立即向东魏政府称臣,用东魏兵团击退萧詧的进攻,萧詧只好投靠西魏政府,为日后的归来做准备。
萧衍的子孙在不停内讧时,侯景又开始创造他的奇迹。他在建康整顿兵马,公元549年,向萧梁帝国的富裕地区苏州、镇江、杭州、无锡、上海等地发动进攻。在好运的加持下,侯景兵团一口气将这些地方摧毁,公元550年,在侯景的屠杀和蝗灾中,南中国进入世界末日,遍地烽火狼烟,空气中全是死人恶臭,侥幸存活下来的妇女儿童就在废墟中挖掘尸体来充饥。
南中国的百姓始终相信儒家“正义必然战胜邪恶”的信条,苦苦等待邪恶的侯景灭亡。但等别人灭亡是等不来的,邪恶不会自取灭亡,必须有正义之士来消灭他。公元550年年末,一向邪恶的萧绎在把萧家有资格继承帝位的人全部铲除后,以正义的化身对侯景发动反攻。萧绎这次华丽的大变脸取得了深受侯景之苦的南中国百姓的拥护,侯景如山崩一样地溃败,仅八个月时间,侯景将当初取得的所有地盘全部吐出,公元551年阴历八月,他被萧绎的反攻部队逼回建康,如同两年前萧衍被他困住一样,他现在被萧绎困住了。
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侯景如同做了一场梦,前半场是美梦,后半场是永远都醒不来的噩梦。他像个疯子一样,希望可以逆天改命,他废掉萧纲,立萧衍的曾孙萧栋为帝。萧绎对这种废立皇帝的游戏毫无概念,他调集所能调集的全部军队抵达建康,全面进攻。
侯景终于醒悟,废立皇帝无法拯救他。如同赌徒明知输赢已定但仍然想过一把翻牌的瘾一样,公元551年阴历十一月,他又废掉萧栋,自立为帝,建立汉国。
汉王朝对中国人的影响再一次显现,侯景是个残暴的暴发户,无知无识,居然仍能想到用“汉”作为国号。他可能希望用这个伟大的招牌改命,但人的命运由良知、正义以及真正的慈悲决定,侯景恰好缺少这些。
公元552年阴历二月,萧绎手下最能打的两员大将王僧辩和陈霸先抵达建康城下,陈霸先最先展开攻击,王僧辩协攻。侯景兵团失去当年横扫天下的气势,土崩瓦解,建康城被攻破,侯景兵败逃亡途中被部将杀掉,尸体拉回建康城后,大卸八块,百姓争而食之。这个罪恶滔天的人,在大乱南中国三年后终于得到报应。
但南中国永远也回不到从前了。侯景之乱彻底摧毁了南中国世家大族以及太平了四十余年的萧梁统治。整个南中国因侯景之乱,几成废墟,经济开始落后于北中国,为之后北方政权统一南方政权奠定了无可置疑的基础。侯景之乱看似只有三年,其实它已经打乱了原本的平静,其余波更为深远。
平定侯景之乱,亲王萧绎功高盖世,只有一个位子能让他名副其实,那就是皇位。公元552年,萧绎放弃已成废墟的建康,在湖北江陵称帝,他就是萧梁元帝。
南中国在屠杀声中发生变化时,北中国也发生了变化,而且是惊天之变。东魏政府在高澄的主持下,如日中天,把西魏政府远远甩在后面。拥有高明手段的高澄通过假装和萧衍和解,引起侯景之乱,让南方的萧梁帝国陷入危机。侯景攻陷建康的三个月后,高澄喜滋滋地召开高氏家族会议,会议讨论的主题是,高澄想干掉东魏皇帝元善见,自己称帝。
这并不是高澄第一次要称帝,自他接替老爹高欢担任东魏政府宰相后,他经常召开这样的会议,可高氏家族成员认为这有违高欢的精神,于是始终不同意。公元549年阴历六月的这次会议也以相同的结果而告终,高澄闷闷不乐,决定违背这些老家伙的意志立即称帝。当晚,他的厨子不知出于谁的指使,趁他做登基的美梦时将他杀掉。他那个平时沉默寡言,其实内心阴险,且极有手腕的弟弟高洋接过了他的位子。高洋和老哥高澄最大的不同是,他拒绝听取任何人的意见,包括他自己。
公元550年阴历五月,高洋(北齐文宣帝)断然废掉东魏皇帝元善见(两年后将其毒死),自己称帝,建立齐帝国(史称北齐帝国),北魏的一半(东魏政府)灭亡,另外一半(西魏政府)也如夕阳西下。
西魏政府在宇文泰的领导下并没有芝麻开花节节高。公元543年,他被高欢打残,经过十余年的埋头苦干才终于恢复国力,侯景在南中国制造大混乱时,他借帮助萧绎的机会,大肆扩张领土,把蜀地纳入怀中。萧绎本来是向他称臣的,但公元553年,已经称帝的萧绎突然取消和他的合作,并且指控他抢劫萧梁帝国蜀地的领土,命令他归还。
宇文泰对五年前向他称臣的萧梁帝国亲王萧詧说:“你叔叔萧绎是不是疯了?”
萧詧只好回答:“是疯了。”
宇文泰问他:“我让你做南朝的皇帝如何?”
这是萧詧求之不得的事,他同意。
宇文泰就下令:“南征萧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