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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博尔德先生家七位漂亮的千金中,有六位半小时前就齐刷刷地坐在教室了,但最后一位,人称“查理”的夏洛特,还迟迟没有露面。教室是屋角一个宽敞的房间,外面就是二楼宽大的门廊。
窗外,数不清的鸟儿在缤纷的秋叶间歌唱。一艘小小的明轮船吐着烟驶过河湾,水花四溅,动静比军舰还大。河面几乎就在窗下,中间只隔着一道高大的绿色防波堤。
一扇窗边有张小课桌,上面堆满幼儿文具,桌前坐着双胞胎姐妹保拉和波琳。她俩快六岁了,才几周大就没了妈妈。两个小姑娘都长着圆圆的小脸和胖胖的小手,都穿着白色连衣裙。她们伸长脖子偷看窗外那艘突突响的明轮船,悄悄议论着它。十九岁的大女儿茱莉亚是位苗条的少女,穿一袭轻柔的白色长裙,双手像百合一样白皙,手指上戴了只蓝色的戒指。这会儿她正轻轻敲着桌子,专心致志地研读她的英国文学。此外她们还有四个姐妹。一个是缺席的夏洛特,她刚满十七岁。另外三个分别是十六岁的阿曼达、十四岁的艾琳和十岁的菲德莉娅,每个人都打扮得整洁清爽,穿着格子裙,亮泽的长发都梳着两个小辫,一边系一个大大的缎带蝴蝶结。
每个姑娘都有一张书桌。房间尽头还有一张宽大的写字桌,家庭女教师梅尔韦恩小姐进来后就坐在那里。她身材高挑,神情温文尔雅又不失坚决。她进来时,那只“老爷钟”刚好指向九点一刻。她开始整理桌上的物品,学生们则继续安静地自习。
那艘明轮船还在聒噪,不过已经驶出视线。但双胞胎又被窗外什么别的东西吸引了,开始交头接耳。
“保拉。”梅尔韦恩小姐高声说,“不许咬耳朵,不要打扰姐姐们学习。你俩盯着窗外看什么呢?”
“看查理呀。”保拉大大方方地回答,波琳则怯生生地低下头,剥起手指。一听到查理的名字,梅尔韦恩小姐顿时脸一沉,厉声命令两个小姑娘专心学习。
查理身骑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沿着绿色的防波堤飞奔,仿佛身后有恶魔追赶。这景象任谁见了都会分神,无论他们在做什么。
楼下传来清脆的马蹄声,然后是一个姑娘响亮的喊话声和一个年轻黑奴半带歉意、半是埋怨的嘀咕。
“查理小姐,我没工夫啊。不骗您,我真是一点儿工夫没有。我都告诉拉博尔德老爷了,说您见了准会大发脾气的。您可不能开了阿莱克啊。”
“好个大发脾气!好个一点儿工夫没有!你瞧这马背,给我仔细瞧瞧。要时间可以,要别的也行。可别再让我瞧见提姆的背给弄成这样,哼!”
双胞胎明显兴奋起来,看一眼梅尔韦恩小姐不动声色的脸,再看一眼门口,如此往复,等着姐姐出现。
走廊上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门轰然洞开,查理走进教室。她抬头瞧瞧钟,没好气地叹息一声,扒下头上那顶小布帽,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她体格健壮,比同龄人发育得成熟。此刻她面色潮红,脸颊发烫,一头短发浸透了汗水,湿漉漉地耷在头上,几乎像一头黑发。她穿一身自制的衣服,样式介于布鲁姆灯笼裤(1)和裙裤之间,她称之为“仿裤”。一条帆布裤袜和一双沾满泥土的靴子为这身造型画龙点睛,靴子上单安了一根马刺。
“夏洛特!”梅尔韦恩小姐边喊边拉住她。查理在女教师面前站定,摸遍“仿裤”两侧的裤兜找一块手帕,结果却在裤子后面的兜里找到了。手帕不怎么干净,看着不像新的,但她照样拿它擦脸。
“别忘了,”梅尔韦恩小姐说,“你上次迟到时我就说过,你要是再犯,我就告诉你父亲。那也只是前天的事而已。你整天迟到,我可不能让你这样反复干扰你的姐妹们。拿上你的书出去学习,等我见了你父亲再说。”查理继续用脏手帕擦脸,同时垂头丧气地盯着脚下锃亮的地板。接着,她突然说了声抱歉,摸摸身上,大踏步地走到自己桌旁,抓起几本书、几张纸。
“千万别告诉爸爸,就这一次。”她央求道,但梅尔韦恩小姐只是朝门口扬扬下巴。查理只好走出教室,那脸色何止难看,简直如丧考妣。双胞胎交换了一个严峻的眼神,艾琳躲在地理书背后皱紧了眉头。
不一会儿,一个黑人小姑娘就跑到教室门口探头探脑,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不听话地四处乱转。
“查理小姐在楼下,她刚才忘了拿铅笔,麻烦给她一支。还有她能不能问茱莉亚小姐借几张光面纸?再请艾琳小姐借她自来水笔?就借这一回。她会很感激的。”
艾琳正要冲出去,却被梅尔韦恩小姐一个眼神按住了。女教师把桌上的一支铅笔和一块写字板递给这位黑人信使。
没过多久,小姑娘又跑来打扰大家学习了,她把厚厚一沓稿纸放在女教师面前,查理在上面还原了自己迟到的来龙去脉,详述了各种躲不掉的奇事。
“放下就行,布罗瑟姆。”梅尔韦恩小姐厉声说,想打发她走。
“她叫我等您看了回话。”布罗瑟姆舒舒服服地靠住门框。
“我说放下就行,布罗瑟姆。”梅尔韦恩小姐加重了语气,小姑娘只好走了,不过她很快又面不改色地回来了,拿着一张对折的稿纸,郑重其事地硬往梅尔韦恩小姐手里塞。女教师打开一看,立即庄重地缓步走出教室。双胞胎据此断定查理人虽不在,却还是完成了有力的一击。那是一首诗——查理亲自写的,劈头就是一句:
“无情的命运啊,还有你,我无情的朋友!”
为写这首诗,查理不知喘了多少口粗气,湿漉漉的眉头上不知憋出多少豆大的汗珠。情绪激动时,查理总爱借诗抒情。她这辈子有两大成就,其中之一就是为恭贺奶奶七十大寿写了首长长的颂诗。但她最辉煌的事迹,还要数那次从泛滥成灾的河水中保住防波堤。那天她父亲碰巧不在,据说她用了一把没上膛的左轮手枪,指挥着一帮垂头丧气的黑人垒起一堆灌满泥土的麻袋。为此她还上过报,享受了一两周的女英雄待遇。
不过话又说回来,查理的缺点也多如牛毛。她做的事情好像除她父亲之外从来没人赞同。不过说起她,大家还是普遍认为这姑娘忠肝义胆,没有一点儿坏心。
查理翘着椅子,脚蹬横档写诗,每次停下来思考总感觉备受干扰。她坐在门外的砖廊上,那是屋后一条长长的走道,人称“半门廊”。这里总是一派忙碌景象。厨房离主屋有点距离,门前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槲树,几个黑人孩子总在巨大的树荫下玩耍——几只咯咯叫的母鸡也在那里不停啄土。那儿也是人们下地回来拴马的地方。一个年轻的黑人男仆正坐在树下,一边在磨刀石上磨斧头,一边忍受着厨娘的谩骂。厨娘又高又胖,站在厨房门框里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那小伙是她的亲生儿子,所以只要不犯法,她想怎么骂就怎么骂。
“知道瓢是干啥用的不,德芒,是拿来给磨刀石舀水的!告诉你,臭小子,等我哪天受够了,看我不把水往你脑袋里舀。快把瓢放回去。我要把你浑身的骨头打断再交给你爹,让他把你捶成肉酱。”
有什么东西嗖地飞出去,不偏不倚地打中厨娘庞大的身躯,吓得她顿时住了口。
“谁要是敢打断别人的骨头,我绝不会坐视不管,到时候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你,玛莉莉丝大婶儿。你明知道我在学习,还在这儿嚷嚷个什么劲儿?”
“我要告到你爸爸那儿去,查理小姐。这回我说到做到。拉博尔德老爷不会再纵容你干这种坏事,居然打伤他的手下人。喂,德芒!乖儿子,赶紧上屋里给你妈拿点散沫花酒来。”她手捂粗壮的肋下,佝偻着身子退回厨房。
查理的确经不起这种打扰,她正写到第二节,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儿来押“迫害”的韵。与此同时,阿卡迪亚姑娘奥伦黛尔也穿过院子,提了两只鸡去卖。她用棉绳绑住鸡腿倒拎在手上,鸡脑袋一动不动地倒挂着。
“嘿!奥伦黛尔!干啥去啊?”查理喊道。
那姑娘在格子遮阳帽底下尖声细气地回答:“我去找菲洛梅尔夫人,看她想不想买对好鸡。这鸡好着呢。”她强调,把它们提到查理面前,让她瞧个仔细,“是我们在普利茅斯岩(2)那边养的,品种特好,一般的克里奥尔鸡可比不了,不信您自个儿瞧。”
“呸,什么普利茅斯鸡!真这么好你不如自己留着,到时候卖给马戏团当奇珍异兽,就叫‘带翎毛的鸡架’吧。德芒,接住!快帮这几位义士松绑,给它们弄点水和吃的,再往腿上抹点油……”
“嗨,奥伦黛尔,我开玩笑呢。真不知你怎么舍得卖掉这些普利茅斯岩来客,你一定会想念它们的,你妈和弟弟妹妹也会难过的。你想拿它们换点什么?”
奥伦黛尔只想要一点咖啡和面粉,一块好肥皂,一截蓝缎带,就是她姐姐奥德丽亚上回在商店买的那种,还想要一码交叉格纹的料子,好给南努什做顶遮阳帽。
查理告诉她去哪儿找菲洛梅尔夫人,又说:“你真该识相点儿,看见我在这儿用功,就别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真抱歉,查理小姐,我不知道您正忙着呢。您说菲洛梅尔夫人在哪儿来着?”
查理继续给诗歌收尾,一句劝诫应运而生:“忧伤时我不愿再看见,你喜上眉梢的脸。”
写完诗,查理签上名,差德芒的妹妹布罗瑟姆送过去,圆满结束了今天的文学创作。
就在刚才,一名黑人推着一辆手推车进了院子,上面载着查理的新自行车。车子是早上明轮船靠岸时卸下来的,查理之所以迟到,就是因为要监督卸货,亲眼看它下船。她来到槲树下,跟德芒和布罗瑟姆一起拆开包装,再把车子调好。这辆车工艺先进,漂亮极了。查理用原来的自行车跟鲁宾叔叔换了一匹病恹恹的小马,一心想养好它的病,把它**成一匹快马。那辆旧车本来是鲁宾叔叔送给新娘子的礼物,但东西送出去之后,新娘子就再也没有公开露面。
查理跨上新车,在一群快活的黑人面前露了一手,观众还包括几只鸡和几只狗。然后她决定骑车去找爸爸。其实她刚才向梅尔韦恩小姐求情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他着想。她知道自己让他头疼,甚至成了他的心病,所以不想再让他为难。
路过厨房时,查理透过窗户朝里瞄了一眼,看见玛莉莉丝大婶一手和着面团,一手还护着肋下。她不禁有些自责,开始琢磨是帮大婶买条头巾,还是直接给她五毛钱。不过很快,她发现大门开着,于是一溜烟骑上那条平坦诱人的长路,向糖厂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