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梅尔韦恩小姐曾在气头上问查理是不是不知好歹。这话说得很重,却压根儿没戳到听者的痛处。或许查理真是不知好歹,所以才不觉得这话难听。只要爸爸高兴,她就什么都不在乎。只有惹他心烦,她才会反思自己的行为。所以她平时总是一面认错,一面继续酝酿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计划。
其实解决这个问题一点也不难,只消把查理送进寄宿学校就行。但拉博尔德先生铁了心要把女儿全都留在身边,少一个都不行。有一回,他隐约萌生了再婚的想法,觉得这或许是个权宜之计,但查理拟了一封感人至深的陈情书,七姐妹全都签了名——连双胞胎都重重地按了手印——让他正好有理由打消这个念头。这样一来,查理又可以随心所欲地骑车、打猎和钓鱼了,她胆大包天,终日不知疲倦。拉博尔德先生一直想要个儿子,却始终未能如愿,查理在很多方面都符合他对儿子的期望,弥补了他的遗憾。
他站在糖厂一侧,牵着马笼头,盯着查理渐渐靠近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他年轻得惊人,身材瘦削,脸腮光净,眼睛跟查理的一样深邃碧蓝,头发呈深棕色。他两鬓银丝很少,可以说屈指可数。双胞胎的确经常一边一个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数他的白发。
“爸爸,这车怎么样?漂亮吧!”查理边喊边翻身下车,用胳膊肘擦去脸上的汗珠。拉博尔德先生从兜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替她擦脸,好像她还小似的。
“还好我今天早上去了码头,否则他们指不定会把它怎么样呢。您知道吗?吕兰这白痴居然一口咬定它不在船上。要不是我亲自上去找——唔——就因为这,我上课又迟到了。梅尔韦恩小姐打算跟您谈谈这事儿。”他脸上掠过一丝痛心和担忧,她看了比挨骂还难过,没法再找借口或抵赖了。
“你来这儿干吗呢?怎么不跟大家一起学习?”他质问道。
“她受不了我,把我赶出来了。”查理低头盯着脚上粗笨的靴子,用鞋尖踢起一簇青草,一脸懊悔,“我还是写了点东西的,不过后来就必须去盯自行车了。我可信不过德芒。”
这种时候她总希望父亲能多说几句,他的沉默让她无法申辩。他撇下她,策马离去。她发现他并没像平时那样昂首眺望远方的田野,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马儿两耳之间,于是明白他又犯难了。
查理巴不得梅尔韦恩小姐能立马回她的宾夕法尼亚去,把她的条条框框统统带走。那些左耳进右耳出的东西学了有什么用呢?她查理凭什么要往脑袋里塞一堆乱七八糟的人物和日期,扰乱自己的思维和想象呢?爸爸有六个知书达礼的女儿难道还不够吗?!
但烦恼、猜疑和忧虑从不会在查理心间停驻,只会像带翅膀的使者那样轻轻掠过她头顶。其实她父亲有时会带着她一起回去,这次一定是寒了心才没叫她。反正梅尔韦恩小姐也不会听她道歉,更不会允许她进教室。而且天气这样明媚,上帝一定希望大家多出去走走,不然干吗把它赐给人间?有时,查理也像很多比她睿智的长者一样,想解读上帝的旨意。
比楚家的木屋就在前面路上,伫立在一片田野边缘,那是奥伦黛尔——早上想卖鸡给查理那姑娘——父母的房子。几个年幼的孩子一窝蜂地冲进屋里吃午餐,煎培根香气扑鼻,查理顿时饿了。她大摇大摆地骑进比楚家的院子,摆出一副没人会反感的主人架势,通知比楚一家自己要跟他们一起吃午饭。
“您不是忙得很吗,查理小姐?”奥伦黛尔揶揄她。
“千万别钻牛角尖,奥伦黛尔。蒂妮特的宝宝上周就是这么死的。”
奥伦黛尔正用早上换来的交叉格纹布料给南努什缝遮阳帽,那孩子的皮肤白皙漂亮,全家一致认为她必须好好防晒。
“蒂妮特的宝宝是得麻疹死的!”南努什扯着嗓子喊,天底下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我就是这个意思啊。那个宝宝肯定钻牛角尖了,一心以为自己得了麻疹,她要是不这么想,说不定就不会死了。这是一种新式的信仰,你这颗榆木脑袋哪里会懂啊,整天只知道玉米面包和糖蜜。”
不过这会儿,查理自己脑袋里好像也只有玉米面包和糖蜜。她跟比楚一家一起坐下吃饭,从孩子们那儿分了点玉米糊,像他们一样盛在朴素的小黄碗里吃,又欣然接受了比楚爸爸分给她的一大份咸猪肉配蔬菜。比楚妈妈站在桌首,一双光溜溜的胳膊伸得老长,给大家端这端那。
查理撷取外界的新闻,用丰富的想象添油加醋,串成一部浓缩的大事记,把一桌人逗得前仰后合。他们向来相信她口中的每一个字——她说服力极强,不少固执的人都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她已经跟孩子们混熟了,堪称亲密无间。她刚说想要一根上好的山核桃木棍,克塞诺福雷就立即给她找来一根。她坐在门廊栏杆上,把木棍削成想要的形状。
“我要去的地方有很多熊,说不定还有老虎。”她一边削木棍,一边漫不经心地放话。
“您要去哪儿?”克塞诺福雷好奇地瞪大眼睛。
“林子那边。”
“我没听说过那儿有老虎呀。熊倒是有。在我小时候盖尔先生打死过一头。”
“你小时候?你现在就不小了?不过管它是熊还是老虎,我看都一样。我没打过多少老虎,但老虎挺难打死的。万一棍子不行,嗨,我还有我的钻石戒指呢。”
“钻石戒指!”克塞诺福雷重复着,一脸敬畏地瞻仰她中指上那枚璀璨的宝石。
“你瞧,要是遇到危险,我只要把戒指转三圈,再念一句拉丁咒语,然后,呼啦!我就像烟一样消失啦。老虎根本分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山核桃树。”
她跳下栏杆,试着挥挥棍子,然后就勒紧腰带宣布她要开路了,请比楚一家帮忙照看自行车。
“奥伦黛尔,你可别想偷骑。”她警告说,“你说不定会摔得脑袋开花的,还会把车子骑坏。”
“哼,我忙着呢,没工夫骑您的自行车。”女孩不屑地反驳。
“你的脑袋不要紧——咱们这儿不缺脑袋——可那辆车全美国都找不出第二辆。你肯定听说过鲁宾新娘子的事吧。”
“鲁宾的新娘子怎么啦?”
“不知道就算了,反正别动我的车。”
查理蹦蹦跳跳地走上小道。
“她要去哪儿?”比楚太太望着她的背影问,“哎!哎!真行啊,这个查理!她要上哪儿去?”
“她要去林子那儿。”克塞诺福雷想起她刚才的话。
“克塞诺福雷,跟上她,快。”比楚夫人盯着那姑娘远去的背影说。
她用不着再说第二遍,不出三秒,克塞诺福雷已经追了出去,他头上巨大的草帽投下一团阴影,一双裹着牛仔裤的小细腿和一对棕色的脚丫子在阴影里飞快地交替。
查理要去的那片林子不像远处的树林那么荒凉幽暗,只是一片浓荫蔽日的树丛而已,一个供人歇脚做梦的喘息之地。林子边缘有条通向火车站的大路。查理走进林子,这才发现克塞诺福雷也跟来了。她转身抓住那孩子的肩膀使劲摇晃。
“干吗跟着我?我想让你陪自然会叫你的,或者就直接留在木屋那边跟你玩了。快说,你干吗跟着我?”
“是妈妈让我来的,她叫我跟着你。”
“哼,好哇,这么说你是来护送我的啰。得了吧,克塞诺福雷,别装了,你就是来看我打老虎杀熊的。为了惩罚你,我决定不打扰它们了,根本不朝它们的老巢迈出一步。”
克塞诺福雷被她说蒙了,但还是跟着她。看不成打猛兽固然可惜,但他相信她一定会干别的什么有趣的事。他们默默往前走,来到一棵倒地的树跟前,查理坐下来,克塞诺福雷也一屁股坐到她身旁,抱起裹着蓝色牛仔裤的腿躲在硕大的帽檐底下偷瞄她。
“实话告诉你吧,克塞诺福雷,每次在林子里猎完猛兽,我都会坐下来写一两首诗。我有许多烦心事,没有什么比写诗更能安慰我的了。但有你这么个小鬼头似的阿卡迪亚人盯着,就是丁尼生(3)本人也写不出一句诗来。不如这样吧,”她从“仿裤”里掏出便签本,“我来练打靶。我都手生了,上周在邦菲斯河口,十条鳄鱼我只打中九条。”
“不错了,十发九中呢。”克塞诺福雷一边说一边赞赏地点头。
“真的吗?”查理仿佛感觉不可思议,“那我为什么看不见那九条,只想着失手那一条呢?”她把早上梅尔韦恩小姐差布罗瑟姆送来的写字板撕成小方块,递给克塞诺福雷一块:
“去,把这个贴在那边那棵大树上,有多高贴多高,贴完再回来。”小家伙麻利地照做了。查理有一把小手枪,这秘密全世界只有她和妹妹艾琳两个人知道。她从兜里掏出枪,开始射击树上的记号,然后让克塞诺福雷来回两头跑,看她战果如何。有几枪实在偏得离谱,克塞诺福雷不忍心打击她,支吾了半天才说出实话。
有什么人突然不由分说地大声哭喊起来,听上去近在咫尺。
“住手,你们这两个白痴!”树丛里走出一个年轻人,像打地里冒出来似的。
“你个小流氓!看我不把你打个半死。”他大喊,一开始错把查理当成了男孩,“啊!请原谅。我不得不说,女孩子玩射击还挺妙的。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把我打死?最后一枪实在太险了,简直——简直——”
“简直都打中你了!”查理惊呼,她以枪手的敏锐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立刻注意到他的白衬衣袖子上有个红点,就在肘部上方。他正挎着外套快步走在路上。听她这么一喊,他才低下头瞧了一眼,脸上顿时没了血色,然后又开始傻笑,不知是笑自己受伤却浑然不觉,还是笑自己竟差点死于非命。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她说,准备过去帮他包扎。
“算走运的了。”他轻快地说,伸手去掏手帕。查理帮他包起那个可怕的伤口,子弹已经深深嵌入皮肉。
查理羞得无地自容,窘得说不出话来。不过她还是邀请这位受害者跟她一起走回帕米耶庄园。
那正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他愉快地说。他受一家新奥尔良公司委托去庄园谈笔生意,路上看见阳光明媚,就动了心,决定从林子里抄个近道。
他姓沃尔顿,名叫费明。路上他递给查理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姓名。克塞诺福雷快步与他们并肩而行,依然心有余悸。
查理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名片,好像认定它与这件事无关,然后把它卷成细细一条,脸上渐渐泛起苦恼的神色。
“实在是太抱歉了。”她说,“我总是闯祸。我不但偷偷带枪,还打伤了你,这次真不知爸爸会怎么说。他肯定不会原谅我了!”她的模样煞是可怜。他低头瞧瞧她,既惊奇又好笑。
“这点伤不碍事。”他说,“我不会说出去的——保证一个字也不提;另外咱们还得给这位年轻人两毛五,让他管住嘴巴。”
她无奈地摇摇头:“你得包扎,还得治疗。”
“别再担心了。”他恳求她,“这事不提了。”
下午一点半,全家人齐聚在餐桌前。茱莉亚像往常一样坐在桌首,浅棕的秀发梳成长长的发辫盘在脑后,发髻足有甜品盘那么大,女人味十足。她父亲坐在长桌另一端,两侧坐着姑娘们、女教师和菲洛梅尔夫人。此外他们一般会多留几个座位,以备有人突然来访。鲁宾叔叔系着白色的亚麻围裙,先给大家上了汤,又在一张边桌上切肉,德芒和一个年轻的混血姑娘忙着传递盘子和菜肴。
餐厅在底楼,外面就是查理早上写诗的门廊。做父亲的一下就注意到那姑娘不在座位上,立即发问了。
“查理呢?”他既是问大家,又好像谁都没问。
茱莉亚看上去有些无奈,波琳窘得直拨手指,其他人也都惊慌失措。身材臃肿的“老古板”菲洛梅尔夫人心想,这还用说,肯定是那辆新自行车闹的呗。
“夏洛特要是能在天黑之前回来,那才叫新鲜呢。”她言之凿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人人说起夏洛特好像都事不关己,就跟这姑娘该归他一个人管似的,这让拉博尔德先生恼火极了,他明明已经被这副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午饭前,他跟梅尔韦恩小姐谈了半个钟头。女教师为自己的严格骄傲,仿佛严格是天国所遵循的最高法则。拉博尔德先生说查理刚下过保证,梅尔韦恩小姐表示将信将疑。拉博尔德先生坚信,女儿无论做了什么,初衷总是好的。梅尔韦恩小姐则使出撒手锏,说查理是个坏榜样,会带坏她那些秉性纯良的姐妹,而且她一点也没把热情用在正道上,还经常干扰别人学习。早上迟到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查理早已劣迹斑斑,这次更是错上加错。实际上,这很可能是压垮骆驼的倒数第二根稻草。其实她本想把这说成是最后一根稻草。不过既然查理不归她管,这话也就轮不到她说。拉博尔德先生有种预感,最后一根稻草就快出现了。
布罗瑟姆趾高气扬地悄然步入餐厅,盯着天花板宣布:“查理小姐和一位年轻先生从大路上过来了,自行车没骑,慢慢推着呢。那人不是加斯先生,也不是乔·斯洛科姆先生,反正不是咱们认识的人。”说完她就急匆匆地出去迎接查理、年轻绅士和那辆自行车了,根本顾不上看大家的反应。
那位年轻人绝对不算没见过世面,但乍一走进餐厅,看见一大家子人围坐桌旁,他还是下意识地流露出一丝慌乱。他相貌标致,显得很有头脑,一看就是位体面的绅士。
“爸爸,这位是沃尔顿先生。”查理没头没脑地说,“他是来见您的。他想从林子里抄近路,结果我——我不小心射伤了他的胳膊。别急着让他坐下,最好先给他上点消毒药,包扎包扎。我已经在比楚家吃过午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