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晚些时候,古韦内尔一出房间就碰上了阿森奈伊斯。她等在自己门口,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因为她刚认识这位先生就要请他帮忙。她刚才显然在做针线活,手上还戴着顶针,胸前插着一根针,上面穿了根长长的线。她手里拿着一封信,贴了邮票,但没写地址。
她说,能否烦请古韦内尔先生替她填上哥哥米榭先生的地址?先生想必很忙,她就不多做解释了,免得耽误先生的时间——改天有空她再阐明原因——不过今天,恳请先生一定要帮她这个忙。
他说请她放心,这只是举手之劳,不费什么工夫,接着就从口袋里抽出自来水笔,就着自己上翻的帽檐写下她口述的地址。看到他这么渊博的人,写“蒙特科林”和“米榭”时却拿不准该怎么拼,她暗暗有些吃惊。
他提出帮她投递,她不想给他添麻烦,所以再三推辞,但他说寄封信而已,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她才接受了他的好意。他还保证一定把信拿在手里,免得忘在口袋。
后来她又请他帮忙给蒙特科林寄了一次信,看样子像愿意多聊几句,所以他渐渐跟她熟悉起来,熟到一天晚上,见她独自坐在阳台上,他就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坐到她身旁。他不是那种专往女人身上凑的男人,但也不是一根木头。这天晚上,他透过大厅敞开的窗户看见她白色的衣裙微微发亮,觉得她一个人怪可怜的,想了解她是怎样一个人,也受到异性天然的吸引。这几个隐秘的念头共同驱使着他,让他立即调转方向,走向阳台。
夜已经深了,但白天实在太热,这会儿人们都聚在附近的阳台上、房门外谈天说地,舍不得户外清新的空气。周围越是热闹,阿森奈伊斯越显得形单影只,渐渐感觉孤独难耐。此刻,尽管心底的冲动正在沉睡,但她依然真切地渴望能有人理解她,与她做伴。
她兴冲冲地跟古韦内尔握手,说见到他真是太高兴了。他没想到她会这么热情,心里美滋滋的,觉得她既坦率又真挚。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到阿森奈伊斯身旁好跟她说话,但也只是想对这位夫人稍加鼓励而已——而且其实,他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他把一只胳膊肘支在阳台栏杆上,本想用白天闷热的天气打开话题,不料却被阿森奈伊斯抢了先。终于有个人能陪她说话了,她可高兴坏了,简直口若悬河!
过了一个小时,她回房休息了,古韦内尔继续留在阳台上抽烟。这次聊完,他已经把她基本摸透了。他为人机智,认为与她所说的相比,她的弦外之音更有内容。他知道她崇拜蒙特科林,也猜到她爱慕卡佐却不自知,更看出她任性、冲动、单纯、懵懂,对生活不甘心、不满足。毕竟,她不是抱怨这世上的一切都错了位,没人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吗?他表示遗憾,因为她还这么年轻,就看破了人生的真相。
第二天早上,他想找本书帮她打发寂寞,结果翻遍了自己的书架都没找到一本合适的书。哲学肯定不行,诗集也是,反正他这些诗集不行。他还没摸清她的阅读品味,不过强烈怀疑“公爵夫人(14)”和汉弗莱·沃尔德夫人(15)她都不会喜欢。所以他退而求其次,选了本杂志。
“杂志还不错。”她还书时说。不过必须承认,里面有篇讲新英格兰的小说她没怎么读懂,还有一篇克里奥尔传说她读着很不是滋味,但里面的插图倒挺对她胃口,特别是其中一幅肖像,她一看就想起蒙特科林骑了一天马、疲惫归来的样子。那是一幅雷明顿(16)的牛仔肖像,古韦内尔说什么也要送给她——送她整本杂志。
自那之后,他每天都会跟她说说话,总想为她做点什么,或是换着法子逗她开心。
一天下午,他带她去了湖对岸。她以前去过那边,不过是在冬天,所以这趟旅行对她来说是全新的。开阔的湖面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游船,孩子们在青草依依的岸边快乐地嬉戏,悠扬的乐声不绝于耳,美丽的景致令她深深陶醉。古韦内尔心想,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就连她身上的衣服——那件印花的平纹细布长裙——都迷人得超乎想象。她戴一顶水手帽,蓬松的棕发梳到脑后,垂在帽檐之下,衬得她面若桃花。再没有比这更美丽的发式了。她打着阳伞,提着裙子,摇着扇子,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特别,那么自成一派,他觉得她真应该成为别人竞相效仿的对象。
他们本打算在湖畔用餐,但为了避开人群还是早早回了城。阿森奈伊斯坚持要回去吃饭,说西尔维肯定已经做好晚餐等着她了。不过他倒也没费太多口舌就说动她去他喜欢的一家小餐馆吃晚饭,餐馆地上铺着砂石,氛围有如世外桃源,菜肴美味可口,侍者还会殷勤地询问能否有幸为“先生与夫人(17)”效劳。侍者误以为他们是一对夫妻,但这不能怪他,要怪就怪古韦内尔俨然一副男主人派头!不过阿森奈伊斯实在太累,根本顾不上这么多了。她脸上没了神采,回家路上一直无力地倚着他的胳膊。
她在房门口跟他道了晚安,感谢他陪她度过一个愉快的傍晚。可他舍不得就此分手,本指望她在自己回报社之前都会坐在外面。想到她一定已经脱去外衣,换上睡衣上床歇息了,他多想坐在她床边,给她静静地读几个故事,安抚她的心情,无论她想要什么都听她差遣。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当然,他只能想想而已,只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越来越渴望为她效劳。不过她还没等他开口就给了他这个机会。
“古韦内尔先生,”她在自己房间里喊,“能不能请您帮忙喊普塞特一声?她忘记给我拿冰水了。”
他正坐在自己门口抽烟。得知普塞特竟这样疏忽大意,他十分生气,隔着楼梯栏杆严厉地叫她。他知道阿森奈伊斯已经睡下,因为她屋里的灯都已熄灭,门窗的板条也都打开了。她的床就在窗边。
普塞特端着冰水,叮叮咣咣地上了楼,满嘴的借口,说什么她今天没在饭桌上瞧见阿森奈伊斯,还以为她已经离店了。她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指望他们不会把她的疏漏告诉西尔维夫人。
过了一会儿,阿森奈伊斯又大声喊道:“古韦内尔先生,您之前有没有注意坐在咱们对面的那位年轻人?就是进来时穿灰色大衣、帽子上有一圈蓝丝带那个?”
古韦内尔先生当然没注意到还有这么个人,不过他向阿森奈伊斯保证,自己当时的确仔细打量过那位青年。
“您不觉得他看上去有点——当然,只是有点——像蒙特科林吗?”
“我看他跟蒙特科林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古韦内尔言之凿凿,想尽量多聊一会儿,“我本来还想告诉你他俩有多像来着,不过后来又改了主意。”
“我也是。”阿森奈伊斯回答,“啊,我亲爱的蒙特科林!真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你有他的消息吗?今天有他的信吗?”古韦内尔问,打定主意不让谈话在自己这儿结束。
“今天没有,不过昨天有。他说妈妈急坏了,为了安抚她,他不得不承认知道我躲在哪里,不过他发誓会替我保守秘密。可是卡佐自从上次威胁要把他扔进凯恩河之后就再也不理他了,也不跟他说话。你知道我离家那天早上,卡佐以为我跑到神溪去了,就给我写了封信。妈妈打开看了,说信写得特别感人,想让蒙特科林转交给我,但蒙特科林当场就拒绝了,所以才给我写的信。”
古韦内尔更情愿聊聊蒙特科林。他觉得卡佐一定是个难缠的家伙,所以不愿去想他。
过了一会儿,阿森奈伊斯又喊:“晚安了,古韦内尔先生。”
“晚安。”他不情不愿地回了一句。等她睡着了,他就起身出门,一头扎进了午夜喧嚣的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