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也就是阿森奈伊斯进城两天后,她早餐去迟了,发现桌上摆着两副餐具,比平时多了一副。她刚听完弥撒回来,只放下了扇子、阳伞和祈祷书,帽子还没来得及摘。餐厅就在她房间下方,像房子里所有的房间一样宽敞通风,地上铺着光亮的油布。
小圆桌早已布置妥当,被移到敞开的窗下。外面门廊上的园艺箱里栽种着高大的植物。小个子黑人女仆普赛特上了年纪,但热情不减,一面往石板地上一桶桶泼水,一面用克里奥尔土话大声自言自语。
桌上有一盘冰块,上面铺着可口的河虾,两侧的餐盘里各有一块烤得松脆金黄的法式小面包,旁边各摆了一瓶饮水和几样开胃小菜。阿森奈伊斯对面的座位上放了半瓶红酒和一份早报。
她快吃完时,古韦内尔先生走进来坐到桌前。他一向珍视早上独自用餐的时光,看见餐厅有人,心里不大高兴。西尔维撤下阿森奈伊斯吃剩的羊排,给她端上加了牛奶的咖啡。
“古韦内尔先生,”西尔维用最委婉、最动人的语气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卡佐夫人,米榭先生的妹妹。米榭先生您还记得吧?你们见过两三回,还一起去看过赛马。卡佐夫人,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古韦内尔先生。”
古韦内尔很高兴认识米榭先生的妹妹,他之前对她没有任何印象。他询问米榭先生的健康情况,还礼貌周到地借给阿森奈伊斯几页报纸——女性专题和花边新闻那几页。
阿森奈伊斯隐约记得西尔维好像谈起过一位古韦内尔先生,说他住她隔壁,房间布置得奢侈华丽,有许多藏书。她当时根本没有多想,以为他不过是一位身材矮胖的中年绅士,胡子花白浓密,戴着硕大的金丝眼镜,因长期读写而微微驼背。她把他想成了自己过去在杂志广告上见过的一位文化名人。
古韦内尔的确其貌不扬。他三十来岁,中等个子,中等身材,做起事来不声不响,仿佛只想图个清静。他浅棕色的头发一丝不乱,梳成中分。他的小胡子和瞳孔也是棕色的,眼神柔和又透着犀利。他的衣着整洁时髦,双手白皙柔软,让阿森奈伊斯觉得不像男人的手。
他全神贯注地读了会儿报纸,突然意识到他不该这样晾着米榭的妹妹。他抬起头,本想邀她喝杯红酒,却意外而如释重负地发现她已经悄悄溜走了,而他刚才一直在专心研读自己那篇抨击司法腐败的社论,根本没有注意到。
读完报纸,古韦内尔到门廊上抽雪茄。他闲庭信步,摘了朵玫瑰插进扣眼,又按每个周日早晨的惯例跟普赛特闲谈了几句,他每周付她一份薪水,请她替自己擦鞋洗衣。他假装讨价还价,其实只是想看她那副别扭样,还有她喋喋不休的兴奋劲儿。
他在房间里花了几小时工作或读书,下午三点,他离开旅店,要到晚上才会回来。他几乎每个星期天傍晚都去美国夸特马协会(11)跟一群志同道合的男女聚会——这些人个个生活优渥,全都秉持自由思想(12),观点令人咂舌,连自称“心无敬畏”的洒痞(13)们都难以接受。不过古韦内尔尽管观念“前卫”,思想却十分开明,对已婚男女照样尊重。
那天下午他离开旅店时,阿森奈伊斯正坐在临街的阳台上。他走向前门,一路上都能透过百叶窗瞥见她的身影。她还没开始觉得孤单,也没开始想家,陌生环境中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虽然她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但就这样坐在阳台上看行人来来往往,倒也别有一番乐趣。而且摆脱了婚姻的束缚,她是多么欣慰,多么自在!
她看着古韦内尔在街上渐渐远去,发现他走路的姿态无可挑剔。他也远远听见她在晃动摇椅,不禁好奇,这“可怜的小东西”到城里来做什么呢?同时暗自提醒自己,想起来时一定要跟西尔维打听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