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贯因为研究历史而得到张居正的赏识,又因为讲课影射张居正而得到万历皇帝的赏识。但是,对张居正这位恩师,他始随终弃,在他的著作中,没有一字提到这位师相。对万历皇帝,他则委曲求全,并不肯当诤臣、直臣。所以,在明代的帝师与相臣中,他只能算平庸的一位。但奇怪的是,他对知识分子的风气变坏却痛心疾首。在《送杜伯理序》一文中,他这样说道:
夫士含秀葆灵,揽三才之粹。居则范乡党,出则效百职。乃今之士坏矣。夫民坏,法刑可纠之。士坏则逃其口而匿其身,以为礼即不我收耳。刑如予何?斯国家之大妖也。余行游四方,大抵山谷之俗庞,近野之俗鄙,都市之俗狡矣。邑愈大,俗愈薄。此犹民也,怒而靡,喜而解,情可知,法可行也。坏俗者莫甚于士,尤莫甚于上都之士。上都之士戴峨冠、蹑鲜履,翱翔揖让,逡巡容与,颂说先王,比于邹鲁而中实不然。赴利如湍奔,避难如鼠窜……
在这篇文章里,沈一贯将上都之士称为大妖。上都,指的是北京、南京两地的寄身于官场的读书人。沈一贯为我们勾画出上都之士“赴利如湍奔,避难如鼠窜”的丑恶嘴脸。在他看来,国家的风气,全被这些上都之士搞坏。客观地说,上都之士的变坏,固然有自身的原因,也有皇帝的原因。如果为那些“国家大妖”排一个座次,第一个大妖就是万历皇帝,接下来恐怕就要排列到他沈一贯头上了。《明史》评价他“枝拄清议,好同恶异,与前后诸臣同。至楚宗、妖书、京察三事,独犯不韪,论者丑之。虽其党不能解免也。一贯归,言者追劾不已。其乡人亦多受世人诋娸”。
楚宗指的是朱氏宗藩楚王袭爵之事,一贯因收受假楚王巨额贿赂而颠倒黑白;妖书为万历三十一年发生的一件大案。有人炮制一本《续忧竑议》的书,假托郑福成的口气就朝廷大政发表评论。所谓郑福成的含义是“郑贵妃之子福王应当成为太子”。这本书引起万历皇帝震怒,斥为妖书,下令搜索奸人。沈一贯借机陷害弹劾过他的礼部侍郎郭正城,又因郭正城是内阁次辅沈鲤的门生,又想通过郭正城构害沈鲤。于是唆使万历皇帝制造冤狱,虽然阴谋最终没有得逞,但其阴险为士林所不齿。第三件京察指的是沈一贯任首辅期间,利用京察将与他政见不和或不合作的官员尽行驱逐。
官场中人,大都有两面性。但沈一贯的两面性尤其明显。一方面,他骂上都之士是国家大妖;另一方面,他又不断地将自己妖魔化。一方面,他贪恋禄位,在官场呼风唤雨;另一方面,他又向往林泉生活,想当与世无争的农夫。他写过《山中杂咏四首》,且录其二:
老树横溪稳作桥,故人惯饮不须招。
白纶巾上青山好,日遣松风绿酒瓢。
山田处处白云飞,流入溪田带雨肥。
若使巢由辞颍上,更无人共饮牛归。
不计人品,这是两首好诗。放进唐诗中,亦算上乘。如果说沈一贯只是在这里表露虚情假意,恐怕失之苛刻。中国为官的读书人,奸臣也罢,良相也罢,庸官也罢,循吏也罢,其性格特征都具有两面性。但性格的两面性不等于政治的两面性。这犹如公正不等于清廉,变通不等于圆滑。沈一贯的问题在于,他性格、政治上都有两面性。遇到挫折时,他想当巢由,但更多的时候,想着的却是荣华富贵。
万历三十四年(1606)七月十六日,沈一贯与沈鲤同时退休。
此前,淮扬巡抚李三才上疏弹劾沈一贯,指责他没有将皇帝颁行的撤销矿税、释放囚徒、起用贬官、增加言官几件事狠抓落实,导致政局仍旧死气沉沉。万历皇帝看到弹章后,偏袒沈一贯而严厉斥责李三才,给他停发五个月工资的处罚。但是不久,给事中陈嘉训、御史孙居相又分别上疏指责沈一贯“一贯奸贪”。沈一贯又羞又怒,老脸无处搁,便请求辞职。万历皇帝一方面将陈嘉训罢免,孙居相罚俸,一方面又同意了沈一贯的退休请求。沈一贯担心自己走后,沈鲤接任首辅于己不利,便暗中活动让沈鲤一同退休。恰好沈鲤也要求退休,于是万历皇帝也就同意了。
虽然,退休的诏书是两个人一块儿发的,但诏书中只对沈一贯一个人表示安慰。正直的沈鲤,始终是万历皇帝不喜欢的刺儿头,对沈一贯这样的老滑头,他倒总是眷顾。
2009年12月5日至6日写于闲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