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1 / 1)

明朝帝王师 熊召政 1484 字 9天前

大凡政治昏暗的时代,官场便变成角斗场。官员们或主动或被迫享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生活。当年托病告假回乡的严嵩是厌恶这种生活的。但是,他现在不仅适应了这种生活,而且沉湎其中十分惬意。

他与夏言的斗争,或可看出他的阴险与残忍。

夏言是贵溪人,与严嵩是同乡。他是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比严嵩的资历晚了四届。严嵩从分宜养病八年回到京城担任讲臣时,新科进士夏言得选庶吉士,因此两人在翰林院有过短暂同事的经历。但那时严嵩官阶六品,夏言尚未授职。此后,夏言迅速发迹,每次擢升都在严嵩前面,他当上首辅的时候,严嵩才接替他的礼部尚书的职务。

夏言属于“火箭干部”,少年得志,没吃过什么苦头,因此处处张扬。尽管严嵩是他同乡,又比他大了十几岁,可是他丝毫不把严嵩放在眼里。嘉靖二十一年,严嵩入阁。夏言不把他当阁臣,而是当作一个抄抄写写的办事员。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严嵩虽然对夏言恨得咬牙切齿,但表面上却恭恭敬敬。严嵩入阁几个月之后,夏言因事得罪世宗。下旨让他回籍闲居,于是严嵩顺顺当当地当上了首辅。

但是,令严嵩想不到的是,三年后,夏言又卷土重来。

三年前夏言被罢官,其实只为了一件很小的事情。那一年的七月,世宗敕建的九庙发生火灾,夏言正在病假期间,但他仍然上书承担渎职的责任,自请罢官,世宗没有答应。不久,昭圣皇太后病逝,世宗下诏询问太子服丧的制度,夏言在回答的奏疏中写了一个错字,世宗看到后,认为夏言不认真,给予严厉指责。夏言惶恐谢罪,再次提出退休。世宗认为夏言在朝廷有事需要大臣分担忧患时却想离去,一怒之下,就勒令夏言退休离京。

夏言罢官回到老家后,每逢元旦、皇上诞辰等重大节日,总会上表祝贺,并自称“草土臣”。他这种卑微的态度,渐渐化解了世宗的怒气并对他产生怜悯。于是,在看到严嵩独操权柄无从掣肘时,便下旨召回夏言。

夏言是嘉靖二十四年(1545)腊月十九回到北京的。他一回来,世宗恢复了他所有的官职。为了安慰严嵩,世宗加封他为少师。从爵位上看,严嵩与夏言平级。但夏言重回内阁仍当首辅,让已经大权独揽三年的严嵩处境尴尬。夏言一如既往凌驾于严嵩之上,对各种公事处理概不征询严嵩意见。

严嵩有一个儿子叫严世蕃,凭借父亲的权力卖官鬻爵、作恶多端。夏言一心想巩固自己的权力,思虑着如何挤对严嵩,于是放出口风,要拿严世蕃开刀。

严世蕃屁股底下坐的全是屎,哪经得起调查?听到这个消息,父子俩感到大限来临。思来想去,唯一的策略是去找夏言求情。于是,严嵩领着儿子来到夏言府上,当面谢罪请求饶恕。夏言冷眼以对不置一词。严嵩见状,干脆双膝一弯,跪倒在夏言足下,严世蕃也挨着父亲灰头土脸地跪下。此时的严嵩,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见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哀求,夏言动了恻隐之心,于是表示对严世蕃放过一马,暂不追究。

过了这道坎,严嵩表面上对夏言俯首帖耳,甘愿拎包,但内心恨不能生吞了他。他静等机会置夏言于死地。这期间,他对世宗更是忠顺。每次斋醮都参加,在值房听候召唤,一年倒有大半时间不回家。对宫里的小宦官,夏言从不搭理,严嵩却曲意巴结。每次小宦官到内阁传旨,夏言公事公办,从不起身。严嵩却亲到门口迎接,临走时,还会往小宦官的衣袖里塞赏钱。久而久之,宦官们逮着机会就在世宗面前讪谤夏言,替严嵩说好话。

大约过去了两年多,严嵩终于等来了机会。

却说甘肃宁夏一带的河套地区,明朝初年被大将军徐达收复。但到明中期之后,又为鞑靼部落占领,他们在此安营扎寨放牧牛羊,还经常越关抢掠。朝廷想收回,苦于没有办法。夏言复出后,一心想创造流传后世的功业,于是给世宗写密疏推荐一个名叫曾铣的官员出任陕西三边总督,说此人有能力收复河套地区。夏言并不认识曾铣,而是他的继室的父亲江都人苏纲竭力向他推荐,夏言听信岳丈大人的话而给世宗写上密疏。世宗恰好也想收复河套,于是同意重用曾铣。

曾铣到了陕西三边总督西北军务,集结兵力多次出击,屡有斩获。世宗收到捷报,对曾铣很欣赏。曾铣知恩图报,也想创造奇迹,但每次出塞进击,鞑靼部落便作鸟兽散。待兵力撤回,他们又纠集如故。长此以往,世宗便失去耐心。嘉靖二十七年(1549)正月初,曾铣又将新的用兵方略驰报世宗。这一次,世宗再不像以往那样明示同意并支持,而是在廷议时对大臣们说:“在河套连年用兵,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师出有名,也不知道是否一定会成功。一个曾铣有什么了不起,决不能让老百姓遭受荼毒。”

世宗是一个疑心极重的人,这是朱元璋的基因在作怪。跟着这样的皇帝,做事的大臣便没有安全感。但是,等候了两年多的严嵩,终于看到了扳倒夏言的机会。他立即在世宗面前大进谗言,他说:“河套必不能收复。夏言擢用曾铣,是出于私心。先前,夏言屡屡替皇上拟旨褒奖曾铣,臣从未参与,夏言也不让臣知道。”

世宗听罢怒不可遏,下令将曾铣逮捕押解来京,并立即罢免夏言的官职。夏言闻讯,上书为自己辩解,这更令世宗不满。而且,在他作出决定后,科道言官没有一个人附和他弹劾夏言,世宗感到很没有面子。于是将所有言官全都逮起来,押到殿庭当众处以杖刑,并每人扣发四个月的俸禄。严嵩看出世宗只是想处理这件事,并不想将夏言、曾铣置于死地。他思忖这次决不能给夏言翻盘的机会。于是秘密找到同样关在诏狱的大将军仇鸾,许诺只要他揭发曾铣,就帮他开脱罪责。仇鸾于是将严嵩代拟的奏疏送呈世宗,诬告曾铣掩盖失败不予上报,并派遣他的儿子曾淳嘱托亲信苏纲携带巨额银两来京贿赂当权者。

这件事绝对没有旁证,但世宗却深信不疑。他立即下旨逮捕曾淳、苏纲,并让刑部迅速给曾铣定罪。可怜的曾铣,在押解来京不到一个月,就被腰斩,妻儿亲属全遭流放。

在腰斩曾铣的当天,世宗又签发了逮捕夏言的命令。

夏言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全由严嵩陷害所致,于是在狱中给世宗上书申辩:

臣之罪衅,起自仇家。恐一旦死于斧钺之下,不能自明。今幸一见天日,沥血上前,虽死不恨。

往者曾铣倡议复套,仇鸾未尝执以为非。既而上意欲罢兵,敕谕未行而鸾疏已至。此明系在京大臣为之代撰,借鸾口以陷臣。肆意诋诬,茫无证据。天威在上,仇口在旁,臣不自言,谁敢为臣言者!

嵩静言庸违似共工,谦恭下士似王莽,父子弄权似司马懿。在内宦官受其牢笼,在外诸臣受其钳制。皆知有嵩,不知有陛下。臣生死系嵩掌握。惟归命圣慈,曲赐保全。

夏言的奏疏除自辩以外,也揭露了严嵩的劣迹。这绝非“多余的话”,而是句句有理。但此时世宗已听不进去了,当治法大臣想规劝世宗给夏言留一条活路时,世宗说:“你们知不知道,朕当年送一顶沉水香冠给他,夏言拒不奉诏。他眼中从来就没有朕!”话说到这份儿上,法臣们再也不敢吭声,只得顺着世宗的意思,给夏言判了个死刑,等待秋决起斩。

夏言在死牢羁押期间,世宗怒气稍解,明显表露出想赦免夏言的意思。严嵩见状,又使出阴招,他让西北边关的官员捏造警报驰报世宗,并在一旁煽风点火说,鞑靼屡屡进犯,是因为夏言、曾铣的错误而挑起的边衅,使得他们总想报复。世宗听罢,本已淡下去的愤怒重新燃烧。于是在当年的十月初二这一天,下旨将夏言绑赴西市斩首。

自朱元璋诛杀胡惟庸后,夏言是被处死的第一位首辅,而且兹后也没有。

夏言死得太冤。对这个大冤案世宗虽然难辞其咎,但严嵩更是罪责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