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离开权力中枢,李东阳尝到了无官一身轻的快乐。过了一个轻松的春节,接着是桃红柳绿的春天。李东阳带着书童到香山春游,写了一首《树色》:
过烟披雨带斜晖,画入无声似转非。
几树经寒春淡薄,一帘空翠晚霏微。
行怜步远犹随杖,坐爱情多欲上衣。
吩咐儿童休报客,主人吟玩已忘归。
多么的闲适,多么的惬意。由此可以看出,李东阳更适合当一个优雅的文人。但是,他同杨士奇一样,都当过三代帝王师。《明史》中评价他:“自明兴以来,宰臣以文章领袖缙绅者,杨士奇后,东阳而已,立朝五十年,清节不渝。”将李东阳与杨士奇相提并论,有一定可比性。两人都以文学作为入仕的晋身之道,士奇的文,朴拙中显灵气;东阳的文,清纯中见飘逸。两人当首辅后,士奇既与人为善,又刚直不阿;东阳既秉持正义,又曲折圆融。这是不同处。相同之处在于,两人政治上均未见大的建树,士奇懂民情,办实事;东阳懂规矩,办正事。两人都是识时务的俊杰,但士奇把握分寸的能力超过东阳。
读李东阳的文集,可以看出,他对政治的见解略逊于文学,兹录几例:
论王政者必以食为首:《尧典》首授时;舜咨十二牧,首曰食;禹陈六府,必曰谷;文王治先九一;箕子衍八政,先食货;孔子答问政,先足食;孟子每论政,必先养民,田亩而下,至鸡豚、鱼鳖、布帛、丝臬之细,虽详不厌,谓有民斯有国,不如是,不足以为治。
(《政首赠何子元参政》)
窃闻孔子曰:“臣事君以忠。”程子曰:“至诚事君,则成人臣,至诚事亲,则成人子。”忠诚也,臣子之本也。古者世禄而不世官,必才德可用,乃任以事。
(《忠诚堂记》)
这两则论政的话,虽多为引言,但反映李东阳的观点,事君以忠,牧民以食,都不是新观点。但如何忠,如何食,则是制定朝政的理论基础。首辅的职责,就是围绕忠君与牧民两大问题,制订出易于操作的政策来。李东阳善于提出问题,但他解决问题的能力,比之杨士奇却是稍逊一筹。
再看李东阳谈文学:
夫所谓文者,必本诸经传,参诸子史。而以其心之所得,口之能言者发之,然后随其才质,有所成就。苟徒掇拾剽袭于片语只字间,虽有组织绘画之巧,卒无所用于世者。
(《瓜泾集序》)
有记载之文,有讲读之文,有敷奏之文,有著述赋咏之文。记载尚严,讲读尚切,敷奏尚直,著述赋咏尚富。
(《倪文毅公集序》)
前者谈文章之道,后者谈文体之别。皆言简意赅,明明白白。李东阳是儒家血统,观点不求新,但求浑厚一气贯之。
大凡文人出身的政治家,有大学问而无大气魄,有大视野而无大胸襟,有大思路而无大办法。这就是为学问所囿的缘故,设若能打破经籍藩篱,便能入无人之境了。
李东阳不打破藩篱,所以,碰到刘瑾这样的奸凶,武宗这样的昏君,他便表现出束手无策。退休之后,他用心编了一本《燕对录》,记录他与孝宗在一起论政时的情景。孝宗每次召见他讨论何事,发表何种观点,他都记载详细。言语之间,对孝宗充满了崇敬之情。我想,这本书的编辑初衷是因为他对武宗太失望了。依他的性格,断然不敢对武宗有所指斥。于是,就对前朝皇帝表示敬慕,这种曲折的做法,便是典型的文人。
正德十年(1515),在孝宗去世十周年忌日,六十九岁的李东阳又写了一首《五月七日》:
解组归来已白头,几从天路想神游。
端阳过眼仍三日,旧事伤心更百忧。
寝庙衣裳云气冷,泰陵松柏雨声秋。
乾坤俯仰余生在,隐几无言只泪流。
对明君的怀念隐藏着对昏君的失望。第二年,七十岁的李东阳在北京的寓所中去世。赠太师,谥文正。虽然倍及哀荣,但此时的朝政,在武宗的胡闹下,正一步步滑向深渊。
2008年6月5日至7日于闲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