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洪武立国为界,解缙算是“解放后”出生的年轻干部。明朝的帝王师,自解缙开始,都是和平年代生人。比之刘伯温与宋濂等,他们的人生历练要少得多。
解缙出生于洪武元年(1368)。在江西吉水,解家是一个官绅世家。解缙的祖父解子元是元朝安福州的州判,元末死于乱兵。父亲解开曾受到朱元璋的召见,讨论元朝得失,得到朱元璋的赏识,要留他做官,被他婉言谢绝。回到乡里,专以课子为乐。
解缙幼年聪颖,有神童之称。洪武二十一年解缙考中进士,时年亦是二十一岁,是科二百余名进士,解缙年纪最小。少年才子,风流倜傥,因此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将他选为翰林庶吉士。这个庶吉士并非官职,与今天的博士后庶几近之。每科进士,吏部会挑选其中优秀者,再入翰林院深造两年,入选者则被称为庶吉士。有了庶吉士这个台阶,日后晋升便要优人一等。明代的首辅,十之七八都是庶吉士出身。当了一年多的庶吉士后,解缙被授予中书。中书类同秘书,不但要负责替皇上起草各种文件,亦要誊写。因此担任中书的人,一要文采,二要书法精到。纵观历史,解缙的确是明初重要的书法家之一。
大约解缙的才情,很得朱元璋的欣赏。有一天,朱元璋将解缙召到宫中的大庖西室,对解缙说:“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尔当知无不言。”
几句话让解缙感激不尽。当天回到廨房,洋洋洒洒,就给朱元璋写了一封万言书,就朝政问题发表意见。为了方便了解解缙当时的思想脉络,姑将这份奏章略录如下:
臣闻令数改则名疑,刑太繁则民玩。国初至今将二十载,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尝闻陛下震怒,锄根翦蔓,诛其奸逆矣。未闻褒一大善,赏延于世,复及其乡,终始如一者也。
臣见陛下好观《说苑》、《韵府》杂书与所谓《道德经》、《心经》者,臣窃谓甚非所宜也。《说苑》出于刘向,多战国纵横之论。《韵府》出元之阴氏,抄辑秽芜,略无可采。陛下若喜其便于检阅,则愿集一二志士儒英,臣请得执笔随其后。上溯唐虞夏商周孔,下及关闽濂洛,根实精明,随事类别,勒成一书,上接经史,岂非太平制作之一端欤?
……若夫祀天,宜复扫地之规,尊祖宜备七庙之制。奉天不宜为筵宴之所,文渊未备夫馆阁之隆。太常非俗乐之可肆,官妓非人道之所为。禁绝倡优,易置寺阍。执戟陛墀,皆为吉士。虎贲趣马,悉用俊良。除山泽之禁税,蠲务镇之征商。木辂朴居而土木之工勿起,布垦荒田而四裔之地勿贪。释老之壮者驱之,俾复于人伦;经咒之妄者火之,俾绝其欺诳。绝鬼巫、破**祀、省冗官、灭细县。痛惩法外之威刑,永革京城之工役。流十年而听复,杖八十以无加。妇女非帷簿不修,毋令逮系;大臣有过恶当诛,不宜加辱。治历明时,授民作事,但申播植之宜,何用建除之谬……
近年以来,台纲不肃。以刑名清重为能事,以问囚多寡为勋劳,甚非所以励清要、长风采也。御史纠弹,绵承密旨。每闻上有赦宥,则必故为执持。意谓如此,则上恩愈重。此皆小人趋媚效劳之细术,陛下何不肝胆而镜照之哉!
陛下进人不择贤否,授职不量重轻,建不为君用之法,所谓取之尽锱铢;置朋奸倚法之条,所谓用之如泥沙……椎埋嚣悍之夫,阊茸下愚之辈,朝捐刀镊,暮拥冠裳。皆谓陛下任喜怒为生杀,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古者善恶,乡邻必记。今虽有申明旌善之举,而无党庠乡学之规……
陛下天资至高,合于道傲,神怪妄诞,臣知陛下洞瞩之矣。然犹不免所谓神道设教者,臣谓不必然也。一统之兴图已定矣,一时之人心已服矣。一切之奸雄已慑矣。天无变灾,民无患害,圣躬康宁,圣子圣孙,继继绳绳。所谓得真符者矣。何必兴师以取宝为名,谕众以神仙为征应也哉……
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尚书侍郎,内侍也,而加于六卿;郎中员外,内职也,而以名于六属。御史词臣,所以居宠台阁;郡守县令,不应回避乡邦。同寅协恭,相倡以礼。而今内外百司,捶楚属官,甚于奴隶,是使柔懦之徒,**无廉耻。进退奔趋,肌肤不保,甚非所以长孝行,励节义也。臣以为自今非犯罪恶解官,笞杖之刑勿用……
臣但知罄竭愚忠,急于陈献,略无次序,惟陛下幸垂鉴焉。
根据现存的史料,可以断定,这是解缙写给朱元璋的第一封奏章。这一年,解缙二十二岁。以今天的眼光看,这年龄尚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不要说给皇帝上疏,就是写一篇学士论文,有的人还免不了东拼西凑,甚至词不达意。但解缙的这篇奏疏虽是急就章,却显得才华横溢,不负神童之称。不过,细究起来,其中的问题也显而易见。归纳起来,有以下几条:
一、行文庞杂,体例不纯。从民间风俗谈到朝廷典章;从文化建设又谈到宗庙祭祀,继而又谈人才选拔与官场恶习。信马由缰而莫衷一是。
二、罗列问题多而创见少。常言道,发现问题不难,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难。解缙给朱元璋开出的救世药方,多半是老生常谈,照抄前人的书本而已。
三、煽情文字多而理性分析少。这几乎是年轻人的通病。解缙也在所难免。胸中块垒不吐不快,固然是血性文章的突出特征,但给皇上提建议、讨论国事,此类文字不是要热得发烫,而是要冷得有味。
四、过于恃才傲俗,不能准确把握分寸。奏疏中指斥弊端,勇气可嘉,但一竹篙打一船人,甚至连皇帝也要捎带讥刺几句。如果讥刺得有理,倒也无可厚非,问题是所讥之事,并非朱元璋之顽症,因此才让人有隔山打牛的感觉。
总之,这封万言书将解缙的优点与缺点都暴露无遗。很明显,解缙年纪太轻,从校门到衙门,经历太简单,所以出口就是学生腔。
据说朱元璋看到这封万言书后,只是称赞解缙的文采好。至于内中的诸多建议,却是一条也未采纳。解缙的本意是要给沉闷的官场放一个响炮,谁知到头来,依旧是哑炮一个。
对这一位年轻才俊,朱元璋的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