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断指之谜

2009年大年初四，我独自来到止嚣庐。最近四五年来，每年腊月初四我就出发，到山里来与老伯过几天的春节。

最初入山的时候，我就从没想过要把这些经历写成书。2005年读到《瓦尔登湖》这本书时，我才产生了一点点写书的念头。好在我的目标不大明确，否则就太刻意了。直到去年年底，我渐渐感到有些故事的确值得记一记，我才计划要写作。

从我入住至今，已是第九个年头。当年种下的那棵石榴树仅仅过了一年，还没结过一次果，就已经死去。而那棵桂花树，由原来仅一米高的单株已长成了树丛，而且已高过房顶。每一年都长出许多的奶黄色的花，花朵精微，花香飘逸。那棵牡丹，高贵典雅，亭亭玉立，在山中，其花算是开得最为娇艳、最为醒目的了。去年年初的那场雪灾，也波及南疆，不少的庄稼和果树被冻伤，但它们竟然都挺过来了。

时间让植物长大，开花结果。

但时间让人衰老。

回头一想，转眼间我竟然能坚持了九年的时间来到山里，那已经是很有恒心和毅力了。九年的时间里，世界会发生多少变化？前几年，南宁至凭祥的高速公路开通了，我改坐汽车，再不用挤火车了，也见不到那个列车长和那个漂亮的女列车员了。老伯的亲人一下子就有姐姐、弟弟、妹夫三个驾鹤西去。去年，中国南方发生了五十年不遇的雪灾，接着又是汶川大地震，事事触目惊心，不堪回首。现在又遭遇全球经济危机，每个人的钱都在缩水。时间会使人变老，使人改变初衷，甚至改变了命运，其中有喜有乐。

今年春节之前，我来过一次。见老伯走路，腰背显然弯驼了许多。老伯说，他常有些头晕，腰也比以前痛了，医生告诉他，那是营养不良。他还说，他以前不喜欢吃鸡蛋的，为了营养，现在硬着头皮也要吃了。

阿姑、大侄和二侄，要求砍掉果树、种上桉树的愿望更加强烈。事实证明，种桉树的经济效益更为明显。他们也考虑，将来老伯失去劳力，鸡鸭养不了，生活如何解决？种桉树，恐怕就是最可靠的经济来源。也许，某一天老伯拗不过，砍光了果树，那将来这座山，已不是原来的那座山。皮之不存，毛之附焉？从私心来说，没了树，止嚣庐将没有任何意义了。

因此我想，九年的经历，也可以梳理一下了。

晚上，我们坐在火灶边，我重新很仔细地打听老伯的身世和经历。老伯说，唉，这么多年过去了，都没人问起了，你既然问了，我就说说吧……

我以为他会翻江倒海地大说一番的，但所说的内容与以前的差不多，很简单。也许，他本来就没有什么曲折离奇的经历。

我最关心的是他的断指。

从入山后发现他的断指至今，我一直没有放弃过好奇。这么多年，他的断指不断地在我眼前摇晃。我每见一次，就好奇一次，猜想一次。但出于礼貌，我从不敢问其究竟。我知道，断指的原因总是很多。可能是砍柴失手，可能是毒蛇袭击，可能是重物击打，可能是……总之，它要么是一次很痛苦的磨难，要么是一次很简单的意外。它里面可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也可能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可能触目惊心，也可能索然无味。

火光中，他那只断指依然清晰可见。

不用说，他那个断指肯定就是一个故事，哪怕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好几次，我已经把话放到嘴边，但就是不好意思开口问。我从来都是很注意别人的痛处，但又从不愿触到别人的痛处。即便我问了，老伯说了，我也不大愿意看到老伯那种无奈的表情和难以启齿的吞吐。我还觉得，老伯如果说了，他就一目了然了。

我反而不想探个究竟了。

世界之所以奇妙，是因为存在许多无法解释的秘密。有了秘密，才有探索，才有思索，才有寻求。

我想让老伯的断指一直都是秘密，让老伯永远都藏有自己的秘密。

让这座山永远产生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