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何谓逍遥
在山里读书是一件美妙的事。山里静,可避开许多干扰。无论白天黑夜,可呼风,可邀月;可听雨点滴答,可闻鸟虫啁啾。书本里的情景,与读书的环境,是十分匹配的。
在此地读书,最适宜读古人尺牍、小品之类。古人文章,简洁,凝练,旷达,深邃。与当代文人的文字相比,相去甚远。读后掩卷,凝望远山,思绪可纵横千里,如腹酒千杯,醉而畅快。
此为真逍遥也。
我除了读书,还附庸风雅练字、画画。原先带来些笔墨、宣纸。书读累了,就涂鸦几笔。
其实我是很喜欢书法、国画的。初中时,我用一块薄玻璃当纸,压在《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宝塔感应碑》字帖上,临摹了二十多天。但我母亲却说,我的字结构不好,上下左右不整。我母亲是小学老师,钢笔字也很好。她的评点,我就以为是给我下了结论,宣判我是没有写字的天赋了,因此我就放弃了练字。但就凭这二十多天的功夫,在班上甚至在整个年级,我也算是尖子了。每逢学校劳动,我和一些毛笔字好的同学,都留在学校,抄大字报。既免了苦役,又可练字,一举两得。
想想,如果当时我母亲没有对我作任何评价,我坚持到今天,也许就成为书法家了。
后来的专业是文学。当了文学杂志的编辑,也创作。但书画的爱好始终不减。无论到哪,只要见字见画,便读。但几乎不练。后来才知道,读也是练的一种,算起来,我也“练”了近三十年了!
2002年我当了杂志社的主编,独得一间办公室,我便请人钉了一张用于练字画的木桌,摆在办公室里,有空便练字。在中国,在党委、政府领导下的机关、部门,除了我们书法家协会,胆敢在办公室里安上练字桌的,恐怕独我一人。现在,据我所知,我单位里已有五个同事在办公室里也安上了写字台。
前几年,与两位新结识的青年书画家结交,近水楼台,跟着学涂鸦。一年两年过去,也歪歪扭扭画得几棵白菜,两个萝卜,几条鱼,几朵荷花。有人说像,没人说不像。不管如何,自得其乐而已。
至于字,倒有些进步。近几年,已有不少朋友跟我要了不少字幅。有些朋友因此送了烟,请吃饭,我便有了“收入”的成就感。只是不知他们拿回去了以后是否裱了,挂了,或者丢掉了。很多人要字画,只是出于当面的客气,表示尊重。而我写字,最初的想法是求人不如求己。名家字画难求,得看人家脸色。那不如求自己的。如今我的字,自觉挂在墙上也不算丢人。自己煮的饭菜,自己觉得好吃就行。有人爱吃更好。
不管练的结果如何,倒是有些感受。尤其对墨,产生了一种好奇。
我最初对字的爱好甚于画。字仅用一种颜色,就是黑墨。但一笔一画,变幻无常;在线条的走动中,从墨色里透出来的神韵,回味无穷。久久凝视着它们,会有一千种想象,有一万种慨叹。只是一时却说不出所以然。
后来,在电视里看到范增大师曾十分动情地感叹:中国字画里的水太神奇了。西洋画只是用油彩。油彩不用水。用错了还可以铲掉。而中国书画的水,多一点,少一点,浓一点,淡一点,便可千变万化(大意)……
范增说的水,除了单纯的水,应该包含了墨。
仅仅用一种颜料——墨,而且是黑色,就可以画出雪的白、花的红、水的清、影的静、风的动、云的飘……而且可以将这些画面全都表现在一张薄纸上,如此神奇,唯有中国画。而中国书法,以墨之浓、淡、干、湿,以形之大、小、疏、密,表现字之神形,走如龙蛇,行如风沙,飘如云流,力透纸背,墨的美妙实在难以述说!
我懂的不多,但真的感受到这墨水所蕴含的意趣和精神内核。墨,是书画家的魂。“弄文武墨”,这墨是不能少的。
后来又觉得,写文章与画画、写字是一样的。画家的墨泼出去,便得花鸟鱼虫,梅兰竹菊;风月弄影,烟雨催春……墨是神奇的,但需画家拨弄。
文学的墨是何种东西?
我想,该是心与力吧。
心不诚,笔散;力不到,笔软。心是真心,力是功力。
而做到心力刚劲,须有独特的人格精神,有独特的审美情趣,有独特的生活实践。心力至此,文笔生花。
说实在,做什么都难。书家可以以“字以传人”,即因字之优而可将作者传世;也可“人以传字”,即因作者之德行高尚而将其字传世。后者的品格恐怕更高些。我知道,我字、人不佳,仅在止嚣庐,写几个字,画几幅画,那肯定成不了家,更无法传世。坐在那,想一些事,读几本书,也成不了哲人。但它始终是我的私人领地,它需要我的光顾,需要我的温存,需要我的维护,需要我的关切。然后,它容纳我,庇护我,温暖我,安慰我。我不论结果,我只力求我在止嚣庐是怎样的快乐。
我还爱饮茶。
我父亲也是个文人。不抽烟,不喝酒,却嗜茶。从早到晚,茶杯不离左右。
受其影响,我亦嗜茶。在家、在办公室,我都备有茶具,早晚都喝。
最先爱喝绿茶。广西盛产绿茶,桂平市的西山、贵港市的覃塘,凌云、龙州、兴业等县,都是产茶的地方。广西到处都有出售。但缺乏品牌,近十年来茶叶市场一直被福建的乌龙茶铁观音所垄断。
后来受朋友影响,改喝云南的普洱。前几年,云南普洱茶炒作有方,名噪一时,似乎一夜之间就占领了广西、广东茶叶市场。普洱茶有生、熟两种。所谓生,是半发酵;所谓熟,是全发酵。我尤爱生普洱。生普洱味烈,回甘好,特提神。
最近几年,每次进山,我必带茶具、茶叶,泡茶喝。
一进家,放下包裹,最先做的就是泡茶。从坡底提来溪水,用提壶烧开,然后用茶具泡。山溪水无污染,无异味,特清甜,比城市的自来水好多了。一个人静静的品,一路的劳顿顷刻消解。
我一般早、中、晚来它三泡。
山溪水难得,回到城里就没了。
尽管茶龄不短,但我对茶道却不甚通解。只知道好喝就买。近似于牛吃牡丹,不大般配。
有一次在茶馆里喝茶,半途中进来了一个茶客,年龄与我相仿。茶客之间,不需生与熟,喝了几口就有话题了。说的都是茶理。
后来才知道,他原来是修油画的。后改行做生意。信佛,入了佛教。嗜茶已有近十年了。
茶喝到一半,他说出了一段话:其实,对茶的追求,不在乎茶的品质高低。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随便喝什么茶,都觉得好喝,那是喝茶的最高境界了。
我有些诧异。
在我们茶客中,没有谁不追求品质的。有的可以一掷千金但求一茗,在所不惜。如此寡淡者,唯独一见。
我倒是牢牢地记住了这个茶客。
逍遥本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