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独舞
由于环境和能力的原因,老伯平时养的鸡大大小小只能维持在三十只左右。大、中、小,各占三分之一,平衡发展。老伯不爱吃鸡蛋,所以,母鸡生出来的蛋,只要受了孕的,都可以拿来孵鸡崽。
有一次我去,正好碰见已经出窝一个多月的一窝鸡崽。那些鸡崽,翅膀上刚长出几片羽毛,而浑身的乳毛还是毛茸茸的,没有褪去。在十几只小鸡里,我发现有一只受伤了。是右腿受伤。整条腿挺得直直的,无法动弹。而左腿又没力气站立,小鸡几乎每个时刻都在地上趴着,胸部粘着泥水,脏兮兮的,样子十分可怜。
老伯告诉我,那是被小鹰抓的。小鹰抓不走,却把小鸡腿部的筋腱抓断了,腿就残了。我说,没有腿怎么觅食?那看来它活不成了。老伯说,没问题的,我会单独喂它。果然,到了夜里,鸡入窝了,老伯就点上油灯,到鸡窝里把那个小鸡找出来,给它单独喂小米。
淡黄的灯光下,那只小鸡开始还有些惊恐,但慢慢就平静下来了。然后就急促地叮米。它饿了一整天了。
第二天,母鸡又带着小鸡出去觅食了,正好路过我跟前。我看见了那只受伤的小鸡。
它行动十分困难。左腿蹭一下,身体才可以往前挪一点。那条受伤的右腿,就像绑在它身体的一根小木棍,成了一种拖累。也许负荷过重,每蹭一次,它都得趴在地上,喘一会儿的气。眼看母亲带着兄弟姐妹走了,它想跟上,却怎么努力也跟不上。它着急了,张大了嘴巴“唷—唷—”的叫。两只眼睛充满了紧张、慌乱、恐惧的目光。它的母亲看见了,也曾几次回过头来,抖动着翅膀,要呵护它,但它动弹不得,母亲只好带着兄弟姐妹走了。可以说,它是被遗弃了。当它们暂时停留在一个地方觅食时,它才拖着残腿赶上来。但只是待了一会儿,它们又走了。
它的眼睛又布满了紧张、慌乱、恐惧的目光。
它们一整天都在觅食,可它却是用一整天来赶路!
第二个月我来,见那只小鸡还活着!它有大人的拳头般大小了。绒毛基本褪去,身子强壮多了。但看过去,它的个子比它的伙伴小了许多。它的左腿变得有力,每一次都可以蹬几下,气也不喘了。当母亲带着它的兄弟姐妹走远时,它就努力地蹬。它还是很难跟得上队伍,它还是有些着急,但眼神里已经不慌乱了,不恐慌了。跟不上队伍,它自己就侧着脑袋觅食。
第三个月我又来,见它浑身已经长出了羽毛,是纯白色的,雌性。它的兄弟姐妹已经学会了觅食,都独自用脚在草丛、腐叶、烂泥中去翻找食物。但还跟着母亲,母亲到哪儿,它们就跟着到哪儿。只是队形有些散漫了。
但它不跟了。无论它们走到哪儿,它根本不在乎。既不着急,也不慌乱。眼睛的目光,平静,沉稳,安详。它无法用脚翻找食物,就用嘴巴代替脚,一左一右的扒,发现了可食的东西,就侧着头去叮。累了,就躺在那小憩。
它跟它们完全脱离了关系。
天黑了,它同样按时回到鸡窝里。
老伯说,我说对吧,它死不了。
第四个月我来时,它的羽毛完全丰满了。而且洁白、光鲜。样子娴静,优雅。
它是一只美丽的雌鸡。
它此时就像人类一个时年十八岁的妙龄少女,青春焕发,生机勃勃,情窦初开,充满灵性和渴望。
不同的是,其他的鸡是站着的,它是趴着的。
第五个月我来,看见它体格更加健壮,羽毛更加丰满了。它还是独来独往,无人相伴,但自信、从容。
我还惊奇地发现,它走路的姿势突然变得优雅起来了!它的左腿已经十分有力,蹬几下,就能走出一米多远。而它表情,形态上的成熟、独立、自信、从容、优雅,完全掩盖了单腿走路的别扭,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身穿白色裙裾的舞者,在自由的舞蹈。它不需要观众,不需要舞台。在这座山里,它是特立独行的。
我还发现它的脸部变得通红起来了。
在我小时候,母亲养过很多的鸡。根据经验我知道,母鸡的脸部一旦由白转红,那就意味着它将要生蛋了。也就是说,它可以养育了。
果然,奇迹发生。
第二天,一只羽毛鲜亮、体格健壮的公鸡时时刻刻都围白鸡,帮助白鸡觅食,大献殷勤。一般,一群鸡里只能养一只公鸡。若养两只,就会互相驱逐、打斗。
也许,这只白鸡优美的舞蹈吸引了公鸡。公鸡并不知道这是一种残废的步姿。而这只公鸡是唯一的**,所以白鸡也没有拒绝。突然间,公鸡爬上了它的背,尾巴一点,它,那只残废而美丽的白鸡,获得了它最幸福的一刻。
我当时真的不知如何表达我的兴奋。
应该说,我为它高兴。我目睹了它的生长历程。从小遭遇不幸,但它顽强,坚韧,经受漫长的孤独和遗弃,最终走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并且开始享受到了准备做母亲的喜悦。
它已经拥有了美丽的一生。
如果是一个人,未必都有这样幸福的命运。
当时老伯不知内情,说这鸡正肥着呢,把它宰了吧。按当地风俗,白鸡不吉利,很难卖掉,一般都留着自己吃。但我说留着它吧,反正这几天都有菜。我只是希望看到,到底这只残废的鸡将是如何养育自己的孩子的。
第六个月我来,想看看这只白鸡是否孵出小鸡了。但老伯说,它死了,被外来的狗咬死吃了。有一天,老伯从外面回来,看见白鸡躺在水沟边,浑身血迹,胸脯的肉被咬去了一大块,旁边是一片零碎的羽毛。
动物也有它们的生存法则。它们的世界里也同样充满血腥。
自然有些惋惜。但总觉得它已不冤枉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