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意识的前提”
《德意志意识形态》是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意识认识为前提的。在此基础上,针对那些提出“改变意识”主张的德国哲学家,马克思恩格斯回归到意识的物质基础并对他们进行了批判。以费尔巴哈为题目的第一篇,不像其他篇那样是逐条批判,而是在批判费尔巴哈的同时,马克思恩格斯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在被认为是最先写成的第一篇第一节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意识的标注交织在一起,对此巴加图利亚有过相关的讨论。正是因为有这些标注留存下来,让我们看到了两条关于意识问题的思想轨迹。[1]
首先,恩格斯的笔迹写到,对于“没有任何前提的德国人”——德国的哲学家们,我们首先要确定“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2]。这一前提就是人们“必须能够生活”[3]。接下来恩格斯列举到,“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第二是“新的需要的生产”[4];第三是“另外一些人的生产,即增殖”[5]。在恩格斯指出这不是三个阶段,而是三个方面之后,他写到“现在终于”我们的主题——意识登场了。[6]
在上述内容的后面恩格斯马上写道:“当我们已经考察了最初的历史的关系的四个因素、四个方面之后,我们才发现:人也具有〈和其他东西一样具有‘精神’,这种‘精神’作为自己的〉‘意识’〈外化〉。”[7]进而,马克思在栏外标注道:“人们之所以有历史,是因为他们必须生产自己的生活,而且是用一定的方式来进行的。这和人们的意识一样,也是受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制约的。”[8]
这里我们能确认的是,第一,“肉体组织”这一自然史的前提被考虑到了;第二,把肉体组织和意识并列地提出,表明意识从人类“历史”的最初开始就发挥着一定的作用。也就是说,至少我们能看到马克思通过肉体组织和意识与物质生产的相互媒介关系来认识历史的姿态。
2.关系和意识
以这种现实的前提为基础,马克思和恩格斯开始了对意识的真正考察。然而,文本中有很多错综复杂的修改和批注,总的情况是,在恩格斯的笔迹之外,还有被认为是恩格斯和马克思在讨论后新加上去的内容,以及马克思在此基础上的再次添加和修改。
“‘精神’从一开始就很倒霉,受到物质的‘纠缠’,物质在这里表现为震动着的空气层、声音,简言之,即语言。语言和意识具有同样长久的历史;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因而也为我自身存在的、现实的意识。语言也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产生的。〈我对我的环境的关系是我的意识〉凡是有某种关系存在的地方,这种关系都是为我而存在的;动物不对什么东西发生‘关系’,而且根本没有‘关系’;对于动物说来,它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存在的。因而,意识一开始就是社会的产物,而且只要人们存在着,它就仍然是这种产物。”[9](下划线部分是恩格斯后来插入的内容,以下同)
上述交织在一起的文本和修改的确展示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认识意识时的努力过程。但这也使得我们对内容的理解变得更加困难。让我们试着整理一下他们的逻辑。[10]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恩格斯的笔迹里并没有出现“关系”一词。但在恩格斯后来加入的内容中,意识被作为一种“关系”来把握,马克思甚至举出动物来进行比较,指出动物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存在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可能在这个问题上发生过讨论,所以后来才会增加了这么多修改和添加的内容。最终,意识是“关系”的关系这一认识作为他们二人的共同认识被确立了起来。
如果说恩格斯之后插入的内容是因为与马克思进行过讨论或者是通过其他形式受到了马克思的影响,或者从内容来考虑,那么我们可以推测这个“关系”应该是之前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生命活动”概念的深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关系本身是动物和人共通之物,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与环境、自然的关系。
如果上述说法成立,那正如马克思添加的内容所指出的,“对于动物说来,它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存在的”。动物与环境、自然的关系即使也是为了生活,它也不是“为我而存在”的,而仅仅是“生命活动”而已,不是“自觉的生命活动”。也就是说,这种关系不是被作为对象,并被意识之物。而人恰恰与这种关系产生关系。人能意识到这种对自己而言是“为我而存在”的关系。更详细地说,“关系”指的是生活中的生命活动的主体、生命活动、生命活动的对象的总体的关系,人与这种关系发生关系是指,人意识到生命活动的对象,在拥有关于生活主体的意识(自我意识)的同时,还意识到对象和主体的关系。
人在生活的同时,如果能意识到自己与生活中的关系发生关系这一事实,那么这种意识就是自觉的生活的意识活动,其内容就是生活过程中的获得之物。所以,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在誊清稿里指出的那样,“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11]。
3.人和人的关系及意识
恩格斯认为意识是社会性的,所以意识首先由“交往的需要”产生。普遍认为,他是在与马克思讨论过之后,又加入了“关系”这一内容。不得不说,恩格斯关于意识的观点中的人和人之间的媒介因素很弱。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马克思已经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意识是以其他人为前提的同自身的关系。
上述关于人类相互关系的认识,可以说是马克思从之前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的“一般地说人同自身的任何关系,只有通过人同其他人的关系才得到实现和表现”,到《资本论》中提出的“人来到世间,既没有带着镜子,也不像费希特派的哲学家那样,说什么我就是我,所以人起初是以别人来反映自己的。名叫彼得的人把自己当作人,只是由于他把名叫保罗的人看作是和自己相同的。因此,对彼得说来,这整个保罗以他保罗的肉体成为人这个物种的表现形式”[12]为止一以贯之的理论基础。
这样一来,如果以马克思对意识的认识为前提,那么与关系产生关系的意识会怎样呢?接下来的解释应该是可能的。即,人与自己生活中的关系产生关系,也就是说,意识只有在与其他人发生关系时才会产生,人是以其他人为镜子时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如果这样考虑,与其说意识来源于“交往的需要”,毋宁说从最开始就是社会的产物。人和人的关系、人和环境的关系互为媒介,而意识就介于他们之间。这种对意识的认识最终成熟于改定稿中把意识作为“各个个人”的意识来认识的观点。
马克思所说的其他人所反映的自己,不是抽象的“我是我(ich bin ich)”中的我所指的自己,而是生活的自己、肉体的自己。即,通过其他人的反映而产生意识的,是与自己的生活中的自己、自然、环境发生关系的自己。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和其他人在生活中发生关系,所以生活才成了“现实的前提”。
4.对自然关系和对人关系中的意识
虽然在上述内容之后恩格斯没有针对关系和意识的关系进行专门论述,但他对意识的原始形态进行了分析:意识起初“只是对周围的可感知的环境的一种〈感性的〉意识”、“是对处于开始意识到自身的个人之外的其他人和其他物的狭隘联系的一种意识”[13]。意识首先是“〈关于〉自然的意识”。这种意识处于原始阶段,此时的自然对于人类而言“是作为一种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的”,“人们同它的关系完全像动物同它的关系一样,人们就像牲畜一样服从它的权力”的自然。关于这种自然的意识是一种“自然宗教”。另一方面,和周围的人们的关系也是“动物性”的“绵羊的或部落的意识”而已。这对于考察宗教或共同体的起源或许具有一定的深意,但把意识看成是“自然意识(自然宗教)”、“绵羊的或部落的意识”的观点,即使来源于“关联的意识”,也仅仅是“关联的意识”而已。这样一来对自然的关系和对社会的关系就被一分为二了,或者说它们至少是处于外在状态。
所以,马克思对此是不满意的。他插入补充道:“这种自然宗教或对自然界的这种特定关系,是受社会形式决定的,反过来也是一样。这里和任何其他地方一样,自然界和人的同一性也表现在:人们对自然界的狭隘的关系决定着他们之间的狭隘的关系,而他们之间的狭隘的关系又决定着他们对自然界的狭隘的关系。”[14]这里马克思指出自然关系和人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是互为媒介的。
到此我们看到了马克思和恩格斯通过共同研究而培养出来的意识认识,这种认识概括起来就是,第一,意识必须以“肉体组织”这一自然史的前提为基础;第二,除了自然史的前提之外,人还总是在历史中与自然、环境发生关系,展开生命活动;第三,这种生活和动物不同,是一种自觉的生活,意识就是与这种生活中的关系产生的关系,所以,生活决定意识;第四,意识之所以成为可能,是因为意识是在人与其他人发生的关系中形成的,所以,意识最初是社会的产物,是“各个个人”的意识。
但是,仅仅把上述内容作为对意识形态的批判是不够的。这是因为,只要站在这种意识认识的立场上,就不能仅仅停留于批判那些哲学家们不具有这种对意识的认识,而必须说明意识形态为什么,以及怎么样从生活中产生。为此,只要生活和意识都是社会的产物,就必须在联系历史的社会结构的基础上对意识进行更深入的考察。马克思恩格斯完成这一课题的过程,就是《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写作过程。
[1] 关于马克思恩格斯在写作《德意志意识形态》时发挥的作用,学者们经常提出“分工问题”。甚至有观点认为这是恩格斯将马克思口述的内容记录下来的成果。虽然誊清稿是恩格斯的笔迹,但有些内容特别是第三篇从文体分析被认为是马克思写的。如后文所见,我们可以找出马克思的笔迹和恩格斯的笔迹部分存在思维上的细微差别。笔者将在后文作进一步探讨。
[2] H.22,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531页。
[3] Ibid..
[4] H.24,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532页。
[5] Ibid..
[6] 正如细谷昂指出的那样,恩格斯只列举了三个方面,不得不说对媒介的认识比较弱。[日]细谷昂:《马克思社会理论的研究》,204页以后,东京大学出版会,1979。
[7] Ibid..〈〉为删除内容,双下划线是马克思的添加,以下同。
[8] Ibid..
[9] H.26-28,26-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533页。
[10] 田畑稔注意到了这个地方,并试图提取出马克思意识论的一般规定。参见田畑稔前摘论文。
[11] H.31,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525页。
[12] MEW,Bd.23,6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3卷,6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13] H.28,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534页。
[14] H.28,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534页脚注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