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韵(1 / 1)

春宽梦窄 王充闾 998 字 17天前

记得俞曲园在《春在堂随笔》中说过:“九溪十八涧乃西湖最胜处。”特别是他那首描写九溪十八涧的诗:

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

丁丁东东泉,高高下下树。

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这次来到杭州,行囊甫解,我们就寻访了九溪十八涧。

看地图,九溪十八涧位于西湖西边的鸡冠垄下,地形像个“丫”字。上端一方起自风光秀丽的龙井,一方连接著名的烟霞三洞;下端与钱塘江贯通,全长十数华里。

明人张岱盛赞“其地径路崎岖,草木蔚秀”“别有天地,自非人间”,同时强调指出:那里“人烟旷绝,幽阒静悄”“老于西湖者各胜地寻访无遗,问及九溪十八涧,皆茫然不能置对”。三百年过去了,现在,这里也还是“幽阒静悄”,人迹稀少。一路上,我们问过许多人,有的“茫然不能置对”,有的表现了善意的诧愕,意思是:到杭州来,不去游湖赏景,偏要到那个僻塞地方去,怪哉!只是他们很客气,没有明说出来。

走出龙井之后,就踏上了九溪十八涧的“崎岖径路”。迎面遇到一个青年,主动告诉我们:“我来杭州十几天了,西湖游过了多少遍,以为九溪一带肯定好玩,谁知一点意思也没有,走到半路就折回来了。”我们一听,心里也凉了半截。但是,总觉得“名下无虚”,古人不会无故说瞎话的。于是,便硬着头皮径直地走下去。

山回路转,前面果然出现了幽邃的胜境,两旁竹木葱郁,绿荫四合,苍茫中颇有佳致。中间清流一线,纡曲弯环,琮琮净净,声若鸣琴。有时,同我们捉迷藏,隐身丛林峡谷之中,只留下一片清脆的流响;有时,又大大方方地流过我们脚下,露出明亮的姿容;有时,调皮似的横在我们面前,从左边跳向右边,一会儿又从右边奔向左边,拖累得我们经常要履石穿流而过。

这里的地形也十分奇特,四面山峦环抱,每架山峦多呈馒头形。放眼四望,酷似绿色的巨大花环,行人被围在中间的“井”里。眼望着前面的去路已断,可是,循着溪流走去,又转游出来了。谁知,刚刚转出了这个“井”,很快又迈进了另一口“井”。怪不得清代的随园老人说:“我爱九溪十八涧,把人引去又勾留。”我们就这样,转呀转,勾留在一个个“葫芦峪”里。愈转山色愈深,愈转溪流愈阔。虽然已是暮秋,但山中气温还比较高。鸣蝉在树,山鸟啁啾,此刻,真正体会到了“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这两句古诗的妙谛。

同行的诗人C君说道:看到这里的景物,我想起了泰戈尔的一段论述:诗像一条小溪,紧束在两岸之间,岸边丛林、村落,景色万般。诗歌格律很像小溪的两岸,使它流得曲折,流得絢美。散文则像涨大水时的沼泽,汪洋一片,散漫不羁。所以,写诗是一种快乐,而写散文则是痛苦。高尔基也认为,散文比诗更难写。

我说,泰翁讲的自有他的道理。其实,会写诗的一般都擅长散文创作。就说泰翁这番话吧,还不是一篇绝妙的散文!……

突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原来,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前面溪石上照相。女青年对着清澈的溪流梳理着秀发,一不小心踏在水里,却并不急着走出,只是大声嚷道:“哎,怎么水还发温呢?”男青年放下照相机,将女郎拉到自己身边,伏身一试,说:“真的,说不定哪一条溪就是温泉。你闻闻,还有硫黄气味呢!”

我们继续在“葫芦峪”里穿行着。小说家S君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舍弃六桥三竺,肯到这个深谷幽涧中漫游,我想,大概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情人,谈情说爱,是最喜欢幽静的。古人游西湖,有诗云:‘人自乞晴侬乞雨,要它微雨散行人。’说的正是这种情况。再一种就是诗人,揽胜寻幽,更饶诗兴。这两种人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不避艰险,不惮劳苦。哪怕炎阳流火,或者风雪载途,也不说半个‘难’字,照样坚持着,忍受着,甘之如饴。都有一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献身精神。”说罢,小说家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

“而且,”我补充说,“这两样都是事必躬亲,再苦再累再险再难,也不能烦请他人代劳。不然,爱神维纳斯就不会光临,诗神缪斯也见不到踪影了。设想,当日李白如果不‘流落楚汉’‘仗剑去蜀’,《蜀道难》这千古名篇就无从问世;同样,徐霞客只有历经三十年,走遍大半个中国,才留下那部被称为‘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的两百万言的皇皇巨著。”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溪中溪”,这是九溪十八洞的最佳处。往前再走一段,就将告别九溪,踏上大路了。照通常心理,离开了崎岖小路,走上通衢坦途,一定会欣然色喜的。可是,我却有些怅然。后悔前段路走得太匆忙了,没有仔细浏览溪山胜境。赏景好似读书,“读书切忌太匆忙,涵泳工夫意味长”,囫囵吞枣,收获不大。无奈,天已向晚,没有可能再回去重温胜迹了。

小说家谈到有一年他在苏州,住在人民桥附近,每天上街都要绕过一段很长的路。离开苏州这天早晨,他突然发现一条捷径,但也只能走这么一次。当时,他颇有感慨地想:小路啊小路,发现了你,也离开了你。事物常常是这样的。

几句简单的话,引起了我一路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