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蜜寻花(1 / 1)

春宽梦窄 王充闾 1494 字 17天前

高尔基有一句名言:“艺术家创造艺术的真实,像蜜蜂酿蜜一样;蜜蜂是从各种花里一点一滴地采集最必要的成分的。”

典型化的东西,无疑比生活原型更集中、更完美、更动人,但是,“美物者贵依其本”一人们在欣赏文学作品的同时,往往对其据以产生的生活原型也特别感兴趣,正如人们不仅食蜜还要赏花一样。看过《红楼梦》之后,读者都还愿意了解一下曹雪芹的身世及其有关传说;山东阳谷县的狮子楼、景阳冈等遗迹,并没有因为有了《水浒传》而无人问津,相反地,地以文传,它们倒是变得更有吸引力了。

正是这个道理,使我怀着浓烈的兴趣,在绍兴寻访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风物人情。因为先生一生中三分之一以上时间是在绍兴度过的,许多小说、散文都以这里为背景。

过了轩亭口,走进东昌坊口的都亭桥、覆盆桥一带,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颇具地方特色的河网、拱桥、黑漆门、石板道,遍布街头巷尾的酒家、茶肆、寺庙庵堂,穿梭般往来的乌篷船、白篷船,以及圆顶、卷边,别具一格的黑毡帽和生动有趣的方言、“炼话”,耳目所及,都觉得十分熟悉,十分亲切,尽管我到这里来还是第一次。

穿过两扇黑漆石库门,走进了一座江南特有的那种深宅大院,眼前现出一幢中式的二层楼房,石板台阶,白色花格门窗,前后都有石板铺就的天井。1881年9月25日,鲁迅先生就诞生在这里。岁月奄忽,时移世异,于今,从深邃的庭院中已经难以看出这位旷代哲人成长的足迹,但是,我还是久久地驻足其间,情怀依依,流连忘返。

庭院后面,有一个约为两三亩的菜园,便是先生称之为“儿时乐园”的百草园。现在,“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还在,那堵先生小时候常去捕捉蟋蟀的泥土短墙也大致保持着当年的旧貌。我凝神摹想着一

夏日,那个机灵、好动,被称为“胡羊尾巴”的少年鲁迅,怎样攀上爬下,摘取紫红的桑椹和覆盆子,哪一处的土墙因为拔取何首乌而坍毁下来。

大雪天,他如何同闰土一起,扫开一块雪地,支起大竹筛子捕鸟,怎样从筛子下面把白脸颊的张飞鸟抓出来,装进麻布口袋里。

长得又矮又胖的长妈妈,坐在哪个地方给他讲述太平军的故事,那条很大的赤练蛇,还有美女蛇,是从哪个方向“沙沙沙”地爬过来的,那蓬乱的草丛还会不会藏有老和尚的飞蜈蚣……

一切都默然了。带着无从索解的遗憾,我在百草园中往复徘徊。

在《朝花夕拾》中,鲁迅先生以中年怀抱追忆了童年的般般往事,再现了当年生动逼真的生活图景,使我们看清了在接受传统文化的陶冶的同时,儿童生命固有的活力,任情适性的纯真,以及人的生命的本性,如何在成文的教本和不成文的风俗的包围之下,遭到肆意的摧残。

离开百草园,向东走出三百多步,穿过一道南北跨河的石桥,从一扇朝北的黑漆竹丝门,进入了“三味书屋”。这个“三味”,有人引述宋人李淑的《邯郸书目》“诗书,味之太羹,史为折俎,子为醯醢,是为书三味”,加以解释,并以书屋里挂着的对联“至乐无声唯孝悌,太羹有味是诗书”为证;也有人认为,“味”即吟咏玩味,“三味”就是反复寻绎的意思。我也没有去细加研索,只是细心地看那幅代替中堂的《松鹿图》,还有先生用过的刻着“早”字的书桌,和后来在文章中提到过的已有百余年寿命的蜡梅树。

出东昌坊口北行不远,便是坐西朝东的长庆寺。这里的当家和尚龙祖,曾给少年鲁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先生还写了一篇题为《我的第一个师父》的散文,热情地赞扬了这个“痩长的身子,痩长的脸,高颧细眼”,不守清规的龙师父,生动地描绘了他的叛逆性格和生活情状,有力地揭穿了那些“佛门弟子”“道学先生”的虚伪本质。

土谷祠在长庆寺的斜对面。这里,过去除了农历四月十四土地神生日领受一些香火外,平时总是冷冷清清的,于是,便成了一些无家可归的游民、乞丐的栖身之地。据导游介绍,当时有个叫“谢阿桂”的,原本住在戴家的一间房子里,由于名声不好,被房主赶了出去,只好住进了土谷祠。他经常在外面打短工,帮人家推磨、舂米。却又不好好干活,沾染了一些流氓习气,后来变成了半工半偷、游手好闲的人。谢阿桂也做些旧货生意,有时还替一些破落户子弟代卖几件古董。一天晚上,他悄悄地来到鲁迅家里偷东西,被人发现了,由于在这里做过短工,门径熟悉,翻墙跑掉了。

谢阿桂有个邻居,名叫戴阿贞,住在土谷祠隔壁的穆神庙里。原以打更为业,后因吸食鸦片成瘾,穷困潦倒,也干些偷窃勾当。两人可说是“难兄难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许广平先生来土谷祠参观,听了人们的介绍,无限感慨地说,似乎在这里“更亲切地找到了阿Q的所在,仿佛此中有人,呼之欲出”。我现时的感觉,也正是这样。

中午,我们特意安排在鲁迅小说《孔乙己》中描写过的颇具古风的咸亨酒店用饭。酒店坐落在东昌坊口西首路北,至今还保持着一百多年前的旧格局:两间门面,屋檐下悬挂着一块写有店号的牌匾,柜台的青龙牌上直书“太白遗风”四个大字,店堂内挂一幅醉后狂吟的李太白的画像,曲尺形的大柜台,朴拙的陶制酒坛,铁皮制作的温酒爨筒……这一切,使我忆起了孔乙己及其所处的时代。

据说,这类小酒店的主顾,当时多是锡箔工人、搬运工人、船工、车夫一类“短衣帮”,穿长衫的读书人是很少光顾的,只有“三味书屋”的塾师寿镜吾先生例外。但是,他也总要避着学生,一进店门,伙计们便主动招呼:“二老爷,里面坐。”马上给他温好半斤老酒,放在桌上,他便随手摸出八个铜板偿付,再买一个铜板的茴香豆。

听着导游的讲解,我急着问道:“那么,孔乙己的生活原型究竟有没有呢?”

“有的。鲁迅有个邻居,人称‘孟夫子’,很喜欢喝酒。早年在周氏私塾中帮助抄写文牍,后来穷途末路,衣食无着。一次,溜到书房里去偷书,被人抓获打残了腿,只能用蒲包垫着,坐在地上,靠两手支撑着身子向前挪动。他常对人说:‘窃书不能算偷。’鲁迅就是以他为模特儿,并杂取多种人的特征,塑造了孔乙己这个艺术形象。”

我们也学着绍兴人的习惯,在曲尺形的柜台旁,买了一爨筒绍兴老酒,外加一盘茴香豆、一盘豆腐干,坐下来慢慢地吃着,谈着。绍兴老酒为全国八大名酒之一,已有两千多年历史了,从唐代起,就被列为贡品。当地朋友介绍,这种酒色、香、味俱佳,而且,有特殊的滋补功能。它不怕放,越陈越红,越陈越香,越陈越醇。陆游诗中“莫笑农家腊酒浑”“一杯放手已醺然”,说的都是这种绍兴老酒。

这就更增添了我的兴致,尽管平时滴酒不沾唇,此刻,我也喝了小半碗。带着微醺,乜着双眼,注意观察店内的其他顾客。许多人都戴着黑毡帽,和鲁迅笔下的“紫红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的农民外形相似,但闰土、阿Q那种打短工的,恐怕难以见到了。

这时,邻桌一个中年汉子,见我们四下张望,以为要买东西,便主动过来搭话。原来,他是到市外贸公司联系“绍兴腐乳”出口生意的。说着,便送过来几块红色和淡黄色的“绍兴腐乳”,请我们品尝。我尝了一块,说:“早就听说过这种绍兴特产,果真是醇香可口。”他听了更加得意,眼里闪着亮光,口若悬河地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这种腐乳是用清澄甘洌、含有矿物质的鉴湖水,以绍兴老酒作辅料做成的。当年曾经在巴拿马赛会上夺得奖章。现在,除了畅销国内市场,还销往东南亚、日本和美国。”俨然以大老板的身份出现。

我想象不出来,如果鲁迅生活在今天,那么,活在他笔下的又将是一些什么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