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三人行(1 / 1)

春宽梦窄 王充闾 1815 字 17天前

历代文人多得江山之助。北宋文学家苏辙说过:“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豪杰交游,故其文疏宕,颇有奇气。”清代学者顾亭林也有“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主张。到了诗人黄景仁那里,就说得更直接也更明确了:“自怜诗少幽燕气,故向冰天跃马行。”

同样,为了开拓诗文境界,全国作协也经常组织一些作家登山临水,探美采风。这样,我和诗人C君、小说家S君便结伴上了黄山。

黄山七十二峰,有莲花、天都、光明顶三大主峰,海拔都在一千八百米以上,其中最著名、最险峻的是天都峰。古人在游记中曾把它描绘成天上的都市。有的惊赞:“任他五岳归来客,一见天都也叫奇。”有的形容说,天都突出云表,如旭阳出海,星月爝火一时无光;又如庙堂朝会,天子升御,那些平素为兆民所瞻拜的公卿将相,都屏息俯伏。

清代大诗人钱谦益甚至发出过“不上天都死不休”的壮语,足见其倾慕之至,可是,说来遗憾,这种誓言并未兑现。当他看到天都峰壁立如屏,鸟道如线,“无繘受手,无凹受足,樵苏绝迹,猿鸟悚栗”,就再也没有勇气攀登了。但他并不死心,望着层峦叠嶂,恋恋地说:“吾将买山桃源,朝夕浴于汤池,炼形度世。”然后,结伴山灵,复理游屐,乘飙轮,驾云车,直抵峰巅一为着登上天都,竟幻想要羽化成仙了。

难道天都峰就真的攀登不得吗?我们决心闯它一下。

清晨起身,冒雨进发。开始时,登山路还比较平缓,小说家悠闲地吐着烟圈,走在前面。诗人紧紧相随,听得见一对二两装的“双沟佳酿”在背篼里咣啷啷地响着。我照例揣着一本书,此外身无长物。想是为了破除攀山的寂闷吧,诗人扯开了话题:

“你们说,谁是黄山文学的开山祖师呢?”

我有意开他的玩笑,说:“那一定是个诗人了!”

“对,”诗人非常认真地说,“正是李白最先写了赞诗:‘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苔金芙蓉……’”以后,再没有下文了,原来,前面到了笔陡的石蹬,吟哦的兴致已经消逝,只有“呼呼”地喘大气了。

越往上爬,石级越陡,每上升一步都要手足并用,动作稍不协调,前面人的脚就会碰到后面人的头顶。有时遇到垂直九十度的绝壁,免不了要膝盖贴腮,鼻头碰壁。仰首翘望攀登顶峰的路线,远哉遥遥,势如悬瀑,不禁心旌震怖,两腿发虚。特别是山树鹰在枝头一声声的鸣叫,听来很像“回一回去”,更平添了三分退意,确像古人说的有点“望峰息心”的味道。

可是,当想到三百七十年前,徐霞客抓着树枝、野藤,将肚皮贴在山上,蜿蜒向上爬行,终于登上天都峰的情景,又觉得眼前的难度和险度,正在大大减小一起码我们有石头凿出的台阶可登吧?

当然,险峻终究是事实。眼前,就到了险上加险的“鲫鱼背”地段。十几米长、溜平光滑的石脊,宽度只有六七十厘米,两边悬崖万丈,深不见底,人走在上面像站在薄薄的刀背上,遇有流云疾风,更是随时都有滑下去的危险。我们总算胜利地度过了。

到达天都峰顶,放眼四望,顿觉天空野阔,心旷神怡。诗人掏出小酒瓶,慢慢地呷了一口酒,高声朗吟着:“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小说家也不顾风高背凉,接连抽了两支烟,兴奋地发着议论:登山最有趣的是在上下、进退之中。比如,我们本来应该步步向上,可是,突然有一小段却蜿蜒向下,使人产生了迷惑,走过这段,山路又步步向上了。这叫**跌宕,错落有致。再比如,走到文殊台前,迎面石壁高耸,刻着“不可阶”三个大字,心想,这回可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了。

正在焦急中,忽然看到石壁下部钻出两个人来,原来,那里有石洞可通,这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这种跌宕、悬疑,很像戏剧冲突、小说情节。生活中最能引发人们关心的,往往是那种矛盾接近顶点,将要解决但尚未解决的事物。

我一面听着他们的高吟妙喻,一面欣赏着远山近壑、奇石怪松的瑰丽景色,快然于心,真也要手舞足蹈起来。我想起了宋人吴古梅在《黄山纪游》中讲述的:暮秋之日,他同鲍鲁斋、宋足庵登上丹崖万仞之巅,“古梅谈玄,鲁斋论史,足庵歌游仙、招隐之章,少焉,吹铁笛,赋新诗,飘然有遗世独立之兴”。相对于他们而言,我们可说是现代的“黄山三人行”了。

正在我们纵情谈笑时,倏忽浓雾弥漫,烟云泛起,似乎滚滚波涛正向脚下涌来,甚至听到了“刷刷”的流响。苍茫四顾,迷蒙一片,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陡然袭上心头,我们急步离开了顶巅。

走到玉屏楼,迎面见到石壁上刻有“观止”二字。我们议论说,黄山多壮美之景,恐怕到过天都峰、玉屏楼,也就算“观止”了。不料,这番话马上遭到身后几位同志的驳斥。这是来自内蒙古的游客。

他们说,黄山之美,险只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还在于奇,不到西海、北海,就谈黄山之美,实在为时过早。他们已经来了三天,今晚要爬上黄山另一个主峰一光明顶,晚间宿在那里,以便翌晨观赏云海、日出。于是,我们便尾随着他们开始了新的探索。

黄山有很多地方,可以看到云海,就中以光明顶为最佳的景点。泰山的云海是壮观的,但孤峰特立,风吹云涌,为时短暂,常常感到不满足。飞机上可以居高临下,广览云海奇观,可是,置身万米高空之上,终有可望而不可即的隔膜之感。而光明顶的云海,层层叠叠,汁漫无涯,仿佛就在脚下。

这天,我们起得很早,登高四望,但见山峰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是烟云缭绕,浮浮****,如帛如絮,如缕如带,有的像轻纱薄雾,有的如怒潮奔马。眼前只有莲花、天都、玉屏诸峰,如盆景,如螺髻,错出其间,其余的峰峦、峡壑统统淹没在云海里。此刻,才真正体会到清人咏黄山云海的诗句:“白云倒海忽平铺,三十六峰遭吞屠。风帆烟艇虽不见,点点螺髻时有无。”确实是状景传神,惟妙惟肖。

忽然,东边的云脚慢慢移动,露出了一线曙光,逐渐由银灰色幻化为浅红色,形成一条宽阔的彩带。渐渐地在天地交接处,冒出来一个红色的光点,随之金光四射,光点很快变成了弧形的光盘,并且逐渐地增大,不断地扩展,霎时,一轮闪着金光的旭日跳跃着钻了出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分别在玉屏楼、北海宾馆、排云楼、白鹅岭等处观赏日出的游人,都一齐欢呼起来。套用一句唐诗,叫作:“海上生红日,天涯共此时!”在朝暾普照下,云海闪动着万顷金波,整个光明顶罩上一层耀眼的光华。这时我才醒悟,“光明顶”的名字,原来就是根据这个起的。

吃过了早饭,我们向西海、北海进发,深人到黄山风景区的腹地。一幅神奇的画卷逐步在我们眼前摊开。奇峰千叠,尽态极妍;怪石纷呈,琳琅满目。千百年来,人们根据它们的形态,起出了达摩面壁、仙女鼓琴、文王拉车、武松打虎、仙人指路、老翁钓鱼、喜鹊登梅、金龟探海、雄鸡叫天门、孔雀戏莲花等各种名字。

作为大自然的另一杰作,黄山松更是独具一格,颇富创造性。它打破了一般树木对称与平衡的常规,枝条侧向一方,产生一种特殊的魅力。它冠平如掌,枝伸似臂,以低矮坚实的躯干,迎击着雷霆、暴风的挑战。靠着无坚不摧的钻劲,哪怕是生在笋尖、剑芒、莲蕊般的方寸之地,也要觅出一点缝隙,扎根成长。特别是作为黄山标志的高寿千秋的“迎客松”,站在玉屏楼前,朝朝暮暮,平伸出手臂,彬彬有礼、仪态从容地迎接着来往行人,给人一种亲切、凝重的感觉,成为中国人民热情好客的象征。

黄山,确如人们所赞誉的,是巧云的家乡,奇石的陈列馆,怪松的博览会。而且,诸多景观,错落有致,具备整体上的美感。我想,黄宾虹老人之所以九上黄山,刘海粟先生八十六岁高龄还要策杖登临,定是因为它达到了美的极致。可惜黑格尔老人缺乏这个眼福,不然,也许他对自然美就不会那么轻蔑了。

小说家议论说:“看过一些以黄山为题材的美术作品,觉得多数都没能表达出它的姿态。我倒以为,画黄山应该细针密缕做女儿绣,搞一些须眉毕现的工笔画,不然,恐怕画不出它的丰姿俊采来。”诗人对此颇不以为然。笑着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古人的这种审美观点,于黄山也同样适用。”

对于小说家的论画,我也持不同看法。记得一本书上讲过,古希腊画家阿贝列斯曾把自己的画作放在街头,然后躲在后面听取行人的意见。旁边一个鞋匠,批评人物的鞋子画得不对,画家马上按照他的意见改了过来。鞋匠受到了鼓舞,又滔滔不绝地评论起其他的部位来,实在都没有道理,画家听了,忍耐不住,便从画的后面闪出来,说:“你还是只谈鞋子吧。”我们的小说家讲起小说、戏剧的矛盾冲突来,头头是道,可是,对于绘画一事,则不见得内行。

“看!”诗人忽然发现了新的景观。顺着他的指向,我们看到散花坞前有一块挺拔的巨石矗立在松海之间,上面长着一棵古松,望去酷似一枝饱蘸着浓墨的毛笔。这就是著名的“梦笔生花”。

传说,李白少时梦见所用之笔头上生花,后遂“天才赡远,名闻天下”。现在,我们正苦于“眼前有景道不得”,如果也能笔上生花,一定首先用来描绘黄山,同时,为那些历险犯难,探索黄山风景区奥秘的先行者,为洒血挥汗、给千百奇峰铺设石阶、巧架天梯的英雄石工,写一首壮丽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