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马克思和19世纪的社会主义运动

贾:您在论述卡尔·马克思的书中把他看作一个不重视人、不重视精神状态的缺乏感情的人。

伯:马克思是个不注重感情的人,有时他也有热情的表现,但是不常见。他在给恩格斯的一封信中,说他死了儿子之后非常悲伤。恩格斯催促他赶快去做心理治疗,马克思回信说心理治疗对他不会有用,他跟别人不同,在可怕的损失之后不免有痛苦。马克思是个头脑硬心肠也硬的人。他喜欢的人实际上只有恩格斯、自己家人和极少的一些朋友——海伦妮·德穆特、库格尔曼医生、李卜克内西、查尔斯(后来成了爵士,剑桥大学美术教授)、瓦尔德施泰因,也许还有几个英国的同道。到马克思去世前,除了他夫人和女儿们,几乎没有谁跟他来往。

贾:为什么马克思不喜欢自己的犹太血统?

伯:主要是因为他把犹太人等同于资本主义。当然他跟他父亲一样行过洗礼,他把反犹主义和犹太教,跟其他宗教一样,都看作是资本主义的产物,是消极的病态的社会现象,到无产阶级革命之后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据他自己的观察,在他周围,巴枯宁、卢格、蒲鲁东、杜林及其他左派分子这些反犹主义者都攻击他是个犹太人。那时候一定程度上的反犹太情感在整个欧洲社会是非常普遍的,也许到现在仍然如此,蒲鲁东和巴枯宁确实对犹太人恨之入骨。

贾:您说马克思在当时的革命家中是一个离群索居的人物,为什么?

伯:我所说的不过是,马克思不是当时那种亲身从事革命活动的革命家,像巴枯宁、恩格斯、蒲鲁东等人。这些人是实干家,而马克思则停留在实际的革命活动之外。他是一个导师,一个理论家。当然马克思也是个斗士,但是他是用词语战斗。他没有拿起物质性的武器,也没有去示威游行,1848年的时候他可以这样干,但是他没有这样干。马克思认为在特定的历史时刻到来之前直接的革命活动不会取得胜利,充当向导的只能是历史而不是事业。

贾:马克思在很多方面得益于黑格尔。您认为没有黑格尔和德国哲学的影响能有马克思的哲学吗?

伯:不会是它所采取的那种形式。辩证法的思想,精神的运动,对于黑格尔就是一切;马克思利用了这些东西,并把它改换成跟黑格尔的原意很不相同的物质性的术语,在我看来很不清晰。马克思是一个天才的思想家,说过一些有重大意义的话。他的天才表现为对来自其他人的观点进行创造性的综合。这看似古怪,但在马克思的学说中几乎所有的观点都可以追溯到以前的某个思想家。而这种综合,集其大成,就是马克思的天才的工作。你可以拿交响乐来类比。交响乐创作是天才的工作,虽然各个音符在别的地方可能已经听过,但其总体则是新的。剩余价值、阶级斗争、技术变化在历史变迁中的主导作用、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这一切都可以在圣西门、傅立叶、霍奇斯金、李嘉图等人的著作中找到。马克思确实使用了人家的观点,但他不是一个承认借债的人。他不说,“这点我借用黑格尔,这点我参照圣西门,这点我取自洛贝尔图斯,这点我引用爱尔维修,这点我多亏了拉萨尔”,如此等等。有一个著名的拉丁谚语,“过去说,过去了”,意思是,“在我们以前就说过我们现在所说的东西的人不值一提”。马克思不承认提供思想来源者就是先驱者。

贾:您认为马克思的理论体系是一个封闭体系,虽然他并非抱着成见不放。

伯:马克思的理论当然是自成一体的。他从来不会后退一步。他思考出什么结果,他就相信他对永恒真理做出了贡献。他不承认自己的观点也要修改。可是,正如你知道的,早期的马克思跟后期的马克思是不相同的。《资本论》的马克思不同于《哲学和经济学手稿》的马克思或《德意志意识形态》的马克思。尽管如此,他仍然不愿意说:“我的思想是不断发展的,我有了新的看法,我以前说的是不准确的。”不过,即使他的思想是不断发展的,他的理论基本上还是首尾一贯的,这跟有些法国人设想的不一样。我不同意划分早期的人道主义的马克思和后期的经济学的马克思、科学的马克思和浪漫主义的马克思。我想,人们之所以这样区分,是因为他们憎恨斯大林主义,试图让马克思从中恢复其本来面目。可是,如果你读马克思主义的著作你就会看到,从他开始,经普列汉诺夫、列宁到斯大林的连续性是非常清楚的。

贾:您认为马克思是一个重要的思想家吗?

伯:当然是的。部分原因是他的学说改变了历史,无论是变好还是变坏。他的分析常常是很有价值的。尽管有人说,如果没有马克思,世界可能会变得更好一些。但是,事实上已经有过马克思,他的观点已经进入当代人(包括那些深切地反对他的人)的思想框架。

二、左派和马克思主义的命运

贾:您认为马克思主义还像20年前那样具有生命力吗?

伯:我觉得事情非常奇怪。在西方,近两个世纪以来显然存在着可称之为左派思想这种运动,我看这种左派思想运动现在是第一次遭到了溃败。可以更详细地描述一下。左派可以说是从伏尔泰开始的。它的中心在巴黎。伏尔泰反教会,反旧制度,反传统价值。当权派认为他是颠覆性人物。他的思想在当时被认为是对正统观念的威胁。接着有百科全书派的哲学家们。然后就是剧烈的变革——法国大革命。后来出现了波拿巴主义,那是对激进思想的修正,而不是回到波旁王朝。在拿破仑对法国的整顿中当然也有些重要的激进的成分。比如,在第一帝国即拿破仑帝国中有一部理性的法典反映出对传统以及对王族的不尊重。以后就是波旁王朝的复辟,但是在19世纪20年代仍然有不断高涨的反政府的图谋,巴贝夫死了,博纳罗蒂继续进行斗争。接着就是在法国的激进的德国工人组织和四季社以及左翼的烧炭党人。到19世纪40年代,巴黎到处是革命家——巴枯宁、马克思、赫尔岑、路易·布朗、蒲鲁东、德萨米、布朗基、勒鲁,还有乔治·桑的其他社会主义者朋友——圣西门主义者、傅立叶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共产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1848年爆发了革命,之后便是拿破仑三世称帝,镇压了激进行动。但是,维克多·雨果和米什莱认同于反对帝制的共和主义力量,他们发表著作,进行鼓动,由于抗议当局而被迫离开法国,从此流亡伦敦达20年。后来是巴黎公社。巴黎公社之后有各种社会主义党派、马克思主义者、阿利曼主义者(Allemanists)、可能主义者(Possibilists)、饶勒斯、盖斯德和德雷福斯派等。再后来,是解散了修道院的激进政府。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有第三国际,法国大多数社会主义者过渡为共产主义者。巴黎仍然是各种各样左派思想的中心,不管是亲莫斯科的还是反莫斯科的。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共产主义者参加了抵抗运动。后来,萨特和梅洛-庞蒂等知识分子鼓舞一些亚非国家的革命运动。如此等等。最后是发生在1968年的“风暴”。“风暴”过后突然沉静下来。我们看看今天的年轻人吧。他们想帮助穷人反对富人,他们追求社会正义和社会平等,要求废除一切资本主义。他们要求有组织合理的正当的社会。但今天谁是他们的领袖呢?即使有一些口是心非、道貌岸然的领袖人物,也难以见到他们的踪影。在巴黎,在左派运动的中心,或在别的什么地方,谁是左派的新的有号召力的领袖呢?到哪里去找他们呢?到绿党中找?到女权运动中找?全都是旧左派的遗老遗少了吧。

贾:好,我相信现在在法国没有富有号召力的左派领袖。

伯:在我们英国也只有老了的E.P.汤普森,他鼓吹核裁军;还有托尼·本恩先生。为数很少。

贾:实际上现在欧洲主要的左派运动就是反核运动。

伯:他们缺乏有魅力的领导人物。比如,能告诉我一个能让年轻人(不管是对是错)受到鼓舞的左派领袖的名字吗?柯恩-邦蒂怎么样?最近的杜奇克怎么样?还是海登斯?都不行吧。

贾:法国的密特朗怎么样?

伯:密特朗很稳健。他的左派色彩不浓吧?他是个渐进主义的工党党员,我觉得算不上一个社会主义者。

贾:工党出现了什么情况?

伯:发生了两件事。第一,苏联出卖了他们。你知道,虽然工党尖锐地谴责斯大林以及他的全部活动和错误,但他们的目标并未改变。社会主义出了问题仍然是社会主义,腐败玷污了的工人国家仍然是工人国家。列宁拯救了革命,布哈林本来是个诚实的共产党员,斯大林和贝利亚是怪兽,可是左派人士仍然满怀希望地看待社会主义国家,甚至在以色列也同样。如果苏联变质了,那么南斯拉夫还不错。如果南斯拉夫也不再是社会主义国家了,那么还有越南,还有古巴、尼加拉瓜。第二,你知道,到目前为止,社会主义的首要目标,且莫说实现社会正义,就连实现人人有饭吃、有衣穿这一目标,还没有哪个社会主义的政府是成功的。社会主义经济学还没有出来。资本主义是邪恶的,它实行压迫,实行剥削,它使文化事业商业化和庸俗化,贬损了道德价值,可是资本主义有更多的自由,更大的多样化和更广泛的自我表现。我不相信今天在苏联还有真正信奉马克思主义的人——几乎没有,有也极少极少。在英国、在法国都是这样,在许多拉丁美洲国家也是这样,而在东欧这个社会主义的故乡怎么样呢?我看有些社会主义的信念已经崩溃了。整个世界在向右转。我真不希望这样。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

贾:您觉得戈尔巴乔夫和佩雷斯特拉卡(Perestroika)怎么样?

伯:我对戈尔巴乔夫没有特别研究,我祝愿他一切顺利。我去苏联时跟一些支持佩雷斯特拉卡的人谈过话,他们多数人怀疑改革能够成功。存在着很多问题,有待解决。

贾:有些什么问题?

伯:主要是官僚政治和经济问题。在斯大林统治时期经济生活的衰退非常严重。工人缺乏良好的培训,没有创造性,没有活力和适当的竞争。在技术上他们远远落后于西方。农民仍然处在原始状态。知识分子兴奋不已,充满希望,在道德上有吸引力,有批判精神。但是,大量的官僚担心失去自己的权力。在俄国总是存在着僵化的、反动的、缺乏效率的官僚队伍,还有强大的军队和秘密警察。可是,戈尔巴乔夫最首要最重大的任务是挽救经济——确实非常、非常、非常困难。甚至布莱希特这个昔日的斯大林分子也说过:“先要填饱肚子,然后才能讲道德。”当然,他是为了捍卫斯大林主义。可是,在斯大林的统治下,经济也罢,道德也罢,都崩溃了,饥饿加上虐杀。戈尔巴乔夫面临一大堆问题,但愿他顺利。

贾:苏联的知识分子满怀希望吗?

伯:我碰见的知识分子一般都是些烈性子的,敏感、正派、可爱、有才华。有些人满怀希望,有些人悲观失望。有些年轻人我觉得很有批判精神。

……

贾:在西方,且不说作为一种政权的共产主义的失败,作为一种哲学思想的马克思主义我看也崩溃了,对吗?

伯:不对。我认为,在马克思主义那里,你可能找到属于人类思想的共同财富的东西。比如,马克思最先预言大企业的兴起,马克思发现科学技术对一般文化的影响,马克思揭示了资本的根源。他强调阶级斗争,其实阶级斗争不是普遍现象,不像他说的那么重要和那么广泛。如今在英国、法国或美国,不管社会局势多么紧张和不公正,也没有公开的尖锐的阶级斗争。也许在尼加拉瓜有那样的阶级斗争。狂热的马克思主义会造成噩梦。

贾:就因为这样,您才说马克思活像“古代担负起上天使命的先知”?

伯:我这样说过吗?不对,这样说太夸张了。人们这样说可能仅仅是因为马克思的胡子活像多雷版《圣经》中的犹太人先知。

贾:看来马克思深受犹太教和基督教思想的影响。

伯:这很可能。在那些年月谁不受影响?大家都读《圣经》嘛。

贾:您认为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哪些是真正的新的东西?

伯:正如我说过的,他认为,科技的变化对文化起主导作用,这是新观点。圣西门也说过这种话,但很少人读圣西门的书。我的意思是,艺术和文化受技术变化的影响,这是马克思的观点。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主义没有死亡……其次,谁也没像马克思那样预言过大企业的兴起。还有,思想隐藏着利益,虽然不像马克思设想的那么肯定,而确实有时候是这样的。对于各种观点、社会运动、人们的所作所为,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应该考虑它们对谁有利,谁获益最多。这些并非愚蠢的问题。

贾:马克思主义在第三世界国家似乎还有生命力。

伯:当然有生命力。凡是存在着压迫和贫困的地方,如果有人说,你的老板,不管有意无意,总是心术不正的;或者说,你做这做那,就一定能胜利,历史和前途都在你们一边,那总会有人相信的。如果有人预言,被压迫阶级必然会取得胜利,因为在他们的事业中有伟大的人物为他们战斗,那一定会引起被压迫阶级的共鸣。马克思给了他们不可磨灭的希望:“别害怕,组织起来,胜利将属于你们。”基督教徒幻想到来世才能实现的美梦,马克思说在现世就能做到。

贾:我认为共产主义没有更多存在的理由。

伯:不能这么看。在世界上共产主义还有很多拥护者,在拉丁美洲有,在亚洲也有。可是,从历史上说,一种巨大的混乱状态,或者说一种突变发生了,对此还没有人充分地描述。

(杨祯钦 译)

[1] 选自《反潮流:观念史论文集》,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

[2] 这个词的字面含义是“带连字符的群体”,如Italian-American(意大利裔美国人)、German-American(德裔美国人)等。——译注

[3] 海涅当然认为自己属于犹太人群体,其程度甚至超过了波尔纳,至少在他受洗成为基督教徒之前。不过即使在这之后,在他对古老的犹太宗教,尤其是《旧约》的冷嘲热讽和感情依恋这两种情绪交替出现时,他也绝对没有像当时另一些改宗者,如斯塔尔或门德尔松的女儿及其兄弟那样,明确地让自己在精神上同它一刀两断。

[4] 选自《伯林谈话录》,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