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宾四先生著《清儒学案》,以四阶段述一代理学演进。第一阶段为晚明诸遗老,第二阶段为顺康雍,第三阶段为乾嘉,第四阶段为道咸同光。64位案主,即分4编依次著录其中。
清代理学演进之四阶段,钱先生最看重者为第一阶段之晚明诸遗老。明清更迭,社会动**,学术亦随世运而变迁。钱先生认为,这是一个承先启后的时代,晚明诸遗老在其间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先生于《清儒学案序目》中指出:
当明之末叶,王学发展已臻顶点,东林继起,骎骎有由王返朱之势。晚明诸老,无南无朔,莫不有闻于东林之传响而起者。故其为学,或向朱,或向王,或调和折衷于斯二者,要皆先之以兼听而并观,博学而明辨。故其运思广而取精宏,固已胜夫南宋以来之仅知有朱,与晚明以来之仅知有王矣。抑且孤臣孽子,操心危而虑患深,其所躬修之践履,有异夫宋明平世之践履,其所想望之治平,亦非宋明平世之治平。故其所讲所学,有辨之益精,可以为理学旧公案作最后之论定者;有探之益深,可以自超于理学旧习套而别辟一崭新之蹊径者。
这就是说,明清之际诸大儒,无论是为学之广博,思虑之精深,还是践履之笃实,皆远迈宋明,不啻数百年理学所结出之硕果。因此,钱先生得出结论:“不治晚明诸遗老之书,将无以知宋明理学之归趋。观水而未观其澜,终无以尽水势之变也。”[1]
较之晚明诸遗老时代略后,则是入清以后之理学诸儒。编入此一阶段的案主凡13位,其学案依次为:汤斌《潜庵学案》第十五,陆陇其《稼书学案》第十六,毛奇龄《西河学案》第十七,李塨《恕谷学案》第十八,唐甄《圃亭学案》第十九,刘献廷《继庄学案》第二十,彭定求《南畇学案》第二十一,邵廷采《念鲁学案》第二十二,劳史《余山学案》第二十三,张伯行《孝先学案》第二十四,杨名时《凝斋学案》第二十五,朱泽沄《止泉学案》第二十六,李绂《穆堂学案》第二十七。
钱先生认为,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是一个理学为清廷所用,以为压制社会利器之时代。因此,理学中人,无论朝野,皆不可与上一阶段相比。对于此一阶段的理学大势,钱先生归纳为:
遗民不世袭,中国士大夫既不能长守晚明诸遗老之志节,而建州诸酋乃亦唱导正学以牢笼当世之人心。于是理学道统,遂与朝廷之刀锯鼎镬更施迭使,以为压束社会之利器。于斯时而自负为正学道统者,在野如陆陇其,居乡里为一善人,当官职为一循吏,如是而止。在朝如李光地,则论学不免为乡愿,论人不免为回邪。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往者杨园、语水诸人谨守程朱矩矱者,宁有此乎?充其极,尚不足追步许衡、吴澄,而谓程朱复生,将许之为护法之门徒,其谁信之?其转而崇陆王者,感激乎意气,磨**乎俗伪,亦异于昔之为陆王矣。[2]
乾嘉时代,经学考据之风甚盛,俨然一时学术主流。面对理学之落入低谷,钱先生挥去表象,直指本质,做出了如下别具只眼的揭示:
理学道统之说,既不足餍真儒而服豪杰,于是聪明才智旁进横轶,群凑于经籍考订之途。而宋明以来相传八百年理学道统,其精光浩气,仍自不可掩,一时学人终亦不忍舍置而不道。故当乾嘉考据极盛之际,而理学旧公案之讨究亦复起。徽、歙之间,以朱子故里,又承明末东林传绪,学者守先待后,尚宋尊朱之风,数世不辍。通经而笃古,博学而知服,其素所蕴蓄则然也。及戴东原起而此风始变。东原排击宋儒,刻深有过于颜、李,章实斋讥之,谓其饮水忘源,洵为确论。然实斋思想议论,亦从东原转手而来。虫生于木,还食其木,此亦事态之常,无足多怪。理学本包孕经学为再生,今徽、歙间学者,久寝馈于经籍之训诂考据间,还以视夫宋明而有所献替,亦岂遽得自逃于宋明哉!故以乾嘉上拟晚明诸遗老,则明遗之所得在时势之激**,乾嘉之所得在经籍之沉浸。斯二者皆足以上补宋明之未逮,弥缝其缺失而增益其光耀者也。[3]
视乾嘉诸儒之沉浸经籍与明清之际诸大儒之回应时势为异曲同工,超越门户,睿识卓然。
晚清七十年,理学一度俨若复兴,然而倏尔之间已成历史之陈迹。依钱先生之所见,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之理学,不惟不能与晚明诸遗老相比,而且较之乾嘉亦逊色,充其量不过可以同顺康雍并列。用钱先生的话来说,就是:
此际也,建州治权已腐败不可收拾,而西力东渐,海氛日恶。学者怵于内忧外患,经籍考据不足安定其心神,而经世致用之志复切,乃相率竞及于理学家言,几几乎若将为有清一代理学之复兴。而考其所得,则较之明遗与乾嘉皆见逊色。[4]
中国古代学术,尤其是宋明以来之理学,何以会在迈入近代社会门槛的时候形成这样一种局面?钱先生认为,问题之症结乃在不能因应世变,转而益进。相反,路愈走愈窄,直至无从应变迎新而为历史淘汰。钱先生就此尖锐地指出:
抑学术之事,每转而益进,途穷而必变。……至于理学,自有考亭、阳明,义蕴之阐发,亦几乎登峰造极无余地矣。又得晚明诸遗老之尽其变,乾嘉诸儒之纠其失,此亦途穷当变之候也。而西学东渐,其力之深广博大,较之晚汉以来之佛学,何啻千百过之!然则继今而变者,势当一切包孕,尽罗众有,始可以益进而再得其新生。明遗之所以胜乾嘉,正为晚明诸遗老能推衍宋明而尽其变。乾嘉则意在蔑弃宋明而反之古,故乾嘉之所得,转不过为宋明拾遗补阙。至于道咸以下,乃方拘拘焉又欲蔑弃乾嘉以复宋明,更将蔑弃阳明以复考亭。所弃愈多,斯所复愈狭,是岂足以应变而迎新哉?[5]
这是历史的悲剧,乃时代使然。
[1] 钱穆:《清儒学案序目》篇首《序》,《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2册,第590页。
[2] 钱穆:《清儒学案序目》篇首《序》,《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2册,第590—591页。
[3] 同上书,第591页。
[4] 钱穆:《清儒学案序目》篇首《序》,《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2册,第591—592页。
[5] 钱穆:《清儒学案序目》篇首《序》,《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2册,第592—5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