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儒学案序目》刊布30余年后的1977年8月,钱宾四先生以83岁高龄,为此一旧作写了一篇《后跋》。文中,钱先生既回顾了早年奉命结撰《清儒学案简编》之故实,于二曲、程山二家学案,因多所创获而殊自惬意。同时,又慨叹学无止境,年光遽逝,已不能如当年之“晨夜阅,手自誊录”。[1]恭读钱宾四先生之《后跋》,令人感悟最深者,便是钱先生于清儒学术之执著追求,精进不已。从1947年发表《论清儒》,到1978年完成《太炎论学述》,30余年间,钱先生除结撰《朱子新学案》、《朱学流衍考》之外,于清代诸大儒,若陆桴亭、顾亭林、陆稼书、吕晚村、王白田、钱竹汀、罗罗山、朱九江、朱鼎甫诸家,皆有专题学述。其他论文所议,则及朱舜水、方密之、王船山、阎百诗、姚立方、姜白岩、段懋堂、魏默深诸儒。凡所论列,无一不是对《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和《清儒学案》之发展与深化。以下,谨以钱先生于1976年6月发表之《读段懋堂经韵楼集》一文为例,试觇一斑。
《读段懋堂经韵楼集》,是一篇考论段懋堂与理学因缘的重要文字。嘉庆十四年,段懋堂时年75。是年,段氏于《经韵楼集》留有三篇文字,其一为《娱亲雅言序》,其二为《博陵尹师所赐朱子小学恭跋》,其三为《答顾千里书》。三文或批评“今之言学者,身心伦理不之务,谓宋之理学不足言,谓汉之气节不足尚,别为异说,簧鼓后生。此又吾辈所当大为之防者”;[2]或表彰朱子《小学》“集旧闻,觉来裔,本之以立教,实之以明伦敬身,广之以嘉言善行。二千年圣贤之可法者,胥于是在”;[3]或告诫年轻俊彦须读“子朱子《小学》”,指出“未有无人品而能工文章者”。[4]正是以此三文为依据,钱先生论证,段懋堂“其心犹不忘宋儒之理学”,“一瓣心香之深入骨髓可知”。[5]
由此而进,钱先生再合观段氏先前所撰《戴东原集序》、《刘端临先生家传》二文,并通过考察懋堂与同时诸大儒之往还,从而得出段氏为学及一时学风之重要判断:“懋堂之学术途径与其思想向背,自始以来,显无以经学、理学相对抗意。而其同门如王石臞,至好如刘端临,亦皆绝不作此想。此可知当时之学风也。”继之,钱先生又以宝应刘氏、高邮王氏家学之传衍为据,指出“治经学而不蔑理学”,乃乾嘉间高邮、宝应两邑之学风。钱先生说:“是宝应刘氏,自端临、楚桢、叔俛三世,家教相传,正犹如高邮王氏,自安国、石臞、伯申三世之家教相传,治经学而不蔑理学也。”[6]
钱先生探讨段懋堂与理学之因缘,进而据以观察乾嘉间之江南学风,不惟深化了段懋堂学行的研究,而且也为研究乾嘉学派与乾嘉学术开辟了新的路径。钱先生所示范的为学方法告诉我们,研究乾嘉学派与乾嘉学术,应当注意考察理学与经籍考证之关系,以及彼此渗透所演成之学风变迁。20世纪80年代,陈鸿森教授沿此路径而深入开拓,爬梳文献,多方搜讨,终于获得重要之学术发现。
根据鸿森先生之研究所得,先于钱先生所揭嘉庆十四年之段氏三文,之前一年,段懋堂即在致王石臞书中,以“剿说汉学”与河患并提,同指为一时社会病痛,主张“理学不可不讲”。据云:“今日之弊,在不尚品行政事,而尚剿说汉学,亦与河患相同。然则理学不可不讲也,执事其有意乎?”[7]迄于嘉庆十九年段氏80岁,此念愈深且更其明确。是年九月,段懋堂有书复闽中陈恭甫,重申:“愚谓今日大病,在弃洛、闽、关中之学不讲,谓之庸腐。而立身苟简,气节败,政事芜,天下皆君子,而无真君子,未必非表率之过也。故专言汉学,不治宋学,乃真人心世道之忧,而况所谓汉学者,如同画饼乎!”[8]以汉学大师而抨击汉学弊病,昌言讲求宋儒理学,足见嘉庆中叶以后,学风败坏,已然非变不可。诚如鸿森先生之所见:“据此书,略可推见段氏晚年之思想及其对当时学风之批评。乃近世论乾嘉学术者,类多忽之不视,今亟宜表出之。”[9]
[1] 钱穆:《清儒学案序目》篇末附《后跋》,《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2册,第619页。
[2] 段玉裁:《经韵楼集》卷8《娱亲雅言序》。
[3] 段玉裁:《经韵楼集》卷8《博陵尹师所赐朱子小学恭跋》。
[4] 段玉裁:《经韵楼集》卷11《答顾千里书》。
[5] 钱穆:《读段懋堂经韵楼集》,《钱宾四先生全集》第22册,第408—409页。
[6] 同上书,第418页。
[7] 段玉裁:《与王怀祖书》,见陈鸿森《段玉裁年谱订补》“嘉庆十三年、七十四岁”条。
[8] 段玉裁:《与陈恭甫书》,见陈寿祺《左海文集》卷4《答段懋堂先生书》附录;又见《左海经辨》卷首《金坛段懋堂先生书》之三,唯系节录。
[9] 陈鸿森:《段玉裁年谱订补》“嘉庆十九年、八十岁”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