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儒学案》共208卷,上起明清之际孙奇逢、黄宗羲、顾炎武,下迄清末民初宋书升、王先谦、柯劭忞,一代学林中人,大多网罗其间。不惟其内容之宏富超过先前诸家学案,而且其体例之严整亦深得黄宗羲、全祖望之遗法。尽管其主持者徐世昌未可与黄宗羲、全祖望这样的一代大师比肩,然而书出众贤,合诸家智慧于一堂,亦差可追踪前哲,相去未远。
《清儒学案》卷首,有《凡例》17条,全书主要内容及编纂体例,皆在其中。兹逐条分析,以观全书概貌。
第一条云:“是编以从祀两庑十一人居前,崇圣道也。自高汇旃以下,则以生年为次。不得其年者,则以其生平行谊及与交游同辈约略推之。不以科第先后者,例不能括也。《全唐诗》以登第之年为主,于是文房远在李、杜之前,浩然远在李、杜之后,岂其所哉!”在旧时代,从祀孔庙,乃儒林中人身后殊荣。有清一代,得此殊荣者凡九人,以雍正间陆陇其肇始,依次为汤斌、孙奇逢、张履祥、陆世仪、张伯行、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民国初,在徐世昌任总统期间,复以颜元、李塨从祀。此条所云11人,即由此而来。而《学案》中此11人之具体编次,则未尽依从祀先后,而是以生年为序。卷1孙奇逢《夏峰学案》,卷2黄宗羲《南雷学案》,卷3、卷4陆世仪《桴亭学案》上下,卷5张履祥《杨园学案》,卷6、卷7顾炎武《亭林学案》上下,卷8王夫之《船山学案》,卷9汤斌《潜庵学案》,卷10陆陇其《三鱼学案》,卷11颜元《习斋学案》,卷12张伯行《敬庵学案》,卷13李塨《恕谷学案》。孙、黄等11人,皆清初大儒,如此编次,既避免了康熙间修《全唐诗》以科第为次所造成的年辈混乱,又与全书以生年为次的编纂原则相符,应当说大体上是允当的。
第二条云:“夏峰已见《明儒学案》,而是编取以弁冕群伦。以苏门讲学,时入清初,谨取靖节晋、宋两传之例。《学案小识》不加甄录,盖有门户之见存,非以其重出也。次青论之韪矣。”《清儒学案》以孙奇逢《夏峰学案》置于诸学案首席,既与明清之际历史实际相吻合,又得《晋书》、《宋书》同为陶渊明立传遗意。唐鉴著《清学案小识》以门户之私而摒孙氏于不录,李元度修《国朝先正事略》力斥其非。此条首肯李说而不取唐书,有理有据,已得是非之平。
第三条云:“诸儒传略,取材于《汉学师承记》、《宋学渊源记》、《洛学编》、《濂学编》、《学案小识》、《先正事略》之名儒、经学,《碑传集》之理学、经学,《续碑传集》之儒学,《耆献类征》之儒行、经学。去其复重,表其粹美,大抵著者八九,不著者一二。《经解》两编,作者毕举,《畴人》三传,家数多同。至《儒林传稿》,虽未梓行,而足备一代纲要。《清史列传》虽出坊印,而实为馆档留遗。引证所资,无妨慎取,斯二书者,亦参用之。”此条言全书著录诸儒的依据,即主要是理学家、经学家及算学家。所列取材诸书,虽优劣各异,但扫除门户,去短集长,一代学术界中人,凡学有规模者,自然可以大致网罗其间。
第四条云:“清儒众矣,无论义理、考据,高下自足成家。第欲远绍旁搜,譬之举网而渔,不可以一目尽。所谓不著之一二,非故摈弃也。或声闻不彰,或求其书不得,如都四德《黄钟通韵》之类,遂付阙如。”此条言入案诸儒,虽力求其多,但仍以客观条件制约,或因声名不显,或缘著述未见,以致不能将一代学人悉数网罗。
第五条云:“家学濡染,气类熏陶,凡有片善偏长,必广为勾索。或遇之文集,或附载序跋,而名不见于上述诸书者,十之三四。非曰发潜阐幽,亦宁详毋略之义。”此条道出《清儒学案》著录诸儒的一条重要原则,即宁详毋略。由于广事搜寻,多方勾索,所以入案者的数目已经逾出第三条所列诸书儒林中人。因而本书不仅编选了清代学术史的资料,而且也为清代人物、尤其是学林中人的董理提供了依据。
第六条云:“上述诸书,体例各异。其中有分门类者,如卿相中之汤文正、魏敏果、纪文达、阮文达、曾文正,下至监司守令,若唐确慎、罗忠节、徐星伯、武授堂之伦,并依官爵。犹汉之鲁国,唐之昌黎,不入儒林,固史法也。是编以学为主,凡于学术无所表见者,名位虽极显崇,概不滥及。”此条继前3条之未竟,还是讲入案标准问题。学案乃史书,要以之记一代学史。既是修史,须遵史法,因而凡与学术无关者,纵然名位贵显,亦不得编入学案。《清儒学案》这条规矩立得好,否则就失去其作为学案的意义了。
第七条云:“古人为学,不以词章自专,长卿、子云,包蕴甚广。自范书别立《文苑》一传,遂若断港绝潢,莫之能会,而秋孙、叔师,岂遽逊于子严、敬仲?清代文章,号为桐城、阳湖二派,证以钱鲁斯之言,则二派固自一源。望溪之于《三礼》,姬传之于《九经》,即不与婺源同科,亦何异新安正轨!前乎此者,尧峰经术,与望溪叠矩重规。并乎此者,子居究心三代,识解独超。后乎此者,柈湖、子序,风诗传记,根柢亦深。惟冰叔纵横之气,为《四库提要》所嗤,然极其意量,雪苑未可抗衡。是编于《文苑》中人,亦加甄综,必其文质相宣,无愧作述之美。其余附见,未必尽纯,要之空疏而徒骋词锋者寡矣。”自第三条起,《凡例》以5条之多,专究甄录标准。既将一代儒林中人网罗尽净,又破除儒林、文苑的传统界限,于学有专门者皆多加甄录。“宁详毋略”之意,于此再伸。
第八条云:“《明儒学案》通以地望标题,其渊源有绪者,则加之曰相传,同时者则否。其不相统系者,则曰诸儒。其以字标题者,惟止修、蕺山二案。《宋元学案》或以地,或以谥,或以字,为例不纯;诸儒则累其姓于上,步趋班、范而意过其通。是编标题以字称,曾为宰辅者以县称,二人合案者亦以县称,诸儒以省称。参酌梨洲、谢山二书而折中之,固无取因袭也。”此条专论各学案标题。唯论《明儒学案》,因系用河北贾氏刻本,故于阳明学传衍称为“相传”。而道光间莫氏刻本,则谓原本实作“王门”,“相传”系经贾氏所改。今中华书局排印本即据莫氏说,题为《浙中王门学案》、《江右王门学案》等。所论《宋元学案》标题之为例不纯,言之有据,确能得其病痛之所在。学如积薪,后来居上,《清儒学案》参酌黄、全二书,择善而从,实现了标题的划一。全书除任过宰辅及数人合案者以县名标题外,其余各案,皆以案主之字标题。而《诸儒学案》一类,《凡例》所云则与实际编次略异。本书卷195至卷208皆称《诸儒学案》,依次为《诸儒学案一》至《诸儒学案十四》。编次虽以省为类,先直隶,再山东,以下依次为江苏、安徽、江西、浙江、湖北、陕西、四川、云南,但却不以省为称。江苏、浙江为人文渊薮,故不仅全书著录学者最多,《诸儒》一案中,亦以二省学者为多。关于《诸儒学案》之立,著者于卷195《诸儒学案一》卷首总论,说得很明白,据云:“汉宋之学,例重师承,全书于诸家授受源流,已详加纪述矣。其有潜修自得,或师传莫考,或绍述无人,各省中似此者尚复不少。今特别为一类,分省汇编。凡著作宏富者,撷取菁华,否则撮叙大略,兼搜博采,冀不没其劬学之深心焉。”
第九条云:“《宋元学案》附案之类有六,曰学侣,曰同调,曰家学,曰门人,曰私淑,曰续传。而于居首之人,大书其前曰某某讲友,某某所出,某某所传,某某别传。其再传、三传者,又细书于其下。详则详矣,其如紊何!以视梨洲《明儒学案》,繁简顿殊。今于附案之人,别为五类,曰家学,曰弟子,曰交游,曰从游,曰私淑,亦足以该之矣。删繁就简,由亲及疏,合而观之,后生或越前辈,别类观之,仍以生年为次,义例相符。”此条专论《附案》编次,以家学、弟子、交游、从游、私淑五类赅括,较之《宋元学案》的叠床架屋,确能收删繁就简之效。唯从游一类,似尚可归并。譬如卷6、卷7顾炎武《亭林学案》,入从游一类者凡3人,即徐乾学、徐元文兄弟和陈芳绩。乾学、元文皆案主外甥,学承舅氏,同以显宦而治经史,实可归入“家学”一类。陈芳绩,字亮工,为顾炎武早年避地常熟乡间故人子,谊在弟子、私淑之间。倘依案主慎收弟子例,入“私淑”一类即可,不必再列“从游”一类。
第十条云:“《宋元学案》每案之前,必为一表,以著其渊源出入。支分派别,瓜蔓系联,力至勤,意至善也。清代学术宏多,非同道统之有传衍。是编于授受攸关而别在他案者,则分类列举,不复表于卷前。然或居附传之前,或居附传之后,或错综各传之间,或以所见先后为次,或以生年先后为次,当属稿时,随笔记载,不拘一式。迨书经墨板,改刻良难,阅者谅之。”宋儒论学,最重渊源,入主出奴,门户顿分。《宋元学案》不取批判态度,复列传衍表于卷首,徒增烦琐,实是多余。清代学术盘根错节,包罗至广,自有其不同于宋明理学的历史特征。“清代学术宏多,非同道统之有传衍”,此为《清儒学案》编者见识之远迈唐鉴《清学案小识》处。有鉴于此,全书于学术传承,不复表列于案前,而是在附案中随处加以说明。如卷二黄宗羲《南雷学案》,于弟子一类,万斯大、万斯同,则分别注云:“别为《二万学案》。”于交游一类亦然,李颙、李因笃、汤斌、毛奇龄、阎若璩、胡渭诸人,皆仅列其名,而各注所在学案名。眉目清晰,秩然有序,同样可见案主学术影响。
第十一条云:“学案大旨,以尊统卑,其祖若父、若兄,学术声名不足以统一案者,则载之子弟传首。其子孙不别为传者,则附之祖父传末,目中不著其名,名遗而实不遗也。亦有兄弟齐名,未可轩轾,则比肩居首,分系诸徒。是编所举,二高、三魏之属,六家而已。交游相附,但视所长,年辈后先,无事拘执。”此条言学术世家的入案编次。所述二类,前者如卷39阎若璩《潜丘学案》之于案主传中,首述其父修龄,“以诗名家”;卷207《诸儒学案十三》费密传中,先叙其父经虞,“字仲若,明末,官云南昆明知县,累迁广西府知府,有治行。兼邃经学,著有《毛诗广义》、《雅论》诸书,以汉儒注说为宗”等。后者如卷14高世泰、高愈《无锡二高学案》,卷22魏际瑞、魏禧、魏礼《宁都三魏学案》,卷34、卷35万斯大、万斯同《鄞县二万学案》,卷85朱筠、朱珪《大兴二朱学案》,卷103梁玉绳、梁履绳《钱塘二梁学案》,卷143钱仪吉、钱泰吉《嘉兴二钱学案》六家。如此立案,变通体例,同中有异,确实颇费斟酌。
第十二条云:“诸儒著述,详叙传中。已刊行者,举其卷数,异同多寡,间为更定。设其书仅有传稿,若存若亡,或仅见书名,未知成否,则别为未见,以待续考。然书籍浩繁,虽八道以求,而一时难得。以梨洲之通博,犹失朱布衣《语录》、韩苑洛、范栗斋诸集,矧在寡陋,颇囿见闻。海内鸿儒,幸赐匡正。”学案体史籍,以选编各家学术资料为主,故品评其高下,第一是据其立案人选,第二则是诸家学术资料的别择。《清儒学案》编者于此,亦多所究心,所以此条以下,直至16条,皆论资料选编问题。此条专论案主传略所载著述目录。徐世昌得担任民国大总统之便,在纂辑《晚晴簃诗汇》时,即向各地征集到大批图书。下野之后,此批图书多置于徐氏京邸。之后,便成为纂修《清儒学案》的主要资料来源。然而徐邸庋藏及撰稿诸人未见之书尚多,所以先作声明,不失为求实之见。
第十三条云:“甄录著述,盖有二义。一、其书贯串,未容剪裁,如《礼书纲目》、《廿二史考异》之属,则取其序例,以见大凡。一、其书美富,不胜标举,如《日知录》、《东塾读书记》之属,则择其尤至,以概其余。凡近于帖括者,虽经不录也。近于评骘者,虽史不录也。清儒序跋,最为经意。自序必详为书之纲要,为人书序必为之说以相资。此固征实之学,大启后学之途径,故足取焉。”《清儒学案》于案主重要著述,多载序例,此条就此专文解释。至于顾炎武《日知录》、陈澧《东塾读书记》一类著名学术札记,诚可谓美不胜收,其精要实非序例一类文字所能赅括。于是编者亦提出甄录标准,即“择其尤至,以概其余”。譬如卷6于顾炎武《日知录》,主要选取书中论经术、治道的部分,于博闻一类,则概行从略。全书大要,依稀可见。又如卷174陈澧之《东塾读书记》,亦以读诸经、诸子为主,陈书概貌亦得反映。
第十四条云:“采纂诸书,必求原本。正续《经解》多割弃序跋,所收札记、文集,虽经抉择,往往未睹其全。后出单行,每堪补订。其未见之书,或有序跋载于文集,刻之丛书,如《说文统释》之属,则记注其下,庶免疑误将来。其文集不传,而得篇章于总集选本者,题曰文钞,亦同此例。”《皇清经解》及其续编,为清代说经著述汇刻,一代经学著作虽多在其中,但诚如《清儒学案》编者所批评,该书或割弃原作序跋,或选本未为尽善,故每每不及单行别本。有鉴于此,《学案》甄录学术资料,并不以《经解》为据,必求原本,广事搜寻。其用力之勤,实可接踵黄宗羲《明儒学案》。
第十五条云:“采纂诸书,略依四部排比,先专著而后文集,书名与正文平写,序例视正文。文集亦平写,其篇目则抑写,以为区别。然清儒文集,编次多规仿经子,如《述学》、《述林》之属,力避文集之名。若概称曰集,似违作者本意。《宋元学案》尽依原目,不取通称,深合名从其实之义。是编于各传后所采著作,悉已于传中标明,其名实固可考见焉。”此条专言甄录资料的抄写格式及著述称谓。尊重原作,名从其实,如此确立标准,无疑是妥当的。
第十六条云:“采纂诸书,其原刻大书、细书、平写、抑写,体式互有不同。是编义取整齐,辄复变通,期臻划一。”此条专言书写体式的整齐划一,立意甚为明了。
第十七条云:“是编列入正案者一百七十九人,附之者九百二十二人,《诸儒案》六十八人,凡二百零八卷,共一千一百六十九人。”《清儒学案》卷1至卷194,大体人自为案,此条之“正案”云者,即指以上各案案主,计179人。922人者,则为各案附载诸儒,与“正案”相对,称做“附案”。加上《诸儒学案》14卷之68人,全书凡208卷,共著录一代学者1 169人。卷帙如此之浩繁,编纂体例如此之严整,既反映了清代学术整理和总结古代学术的基本特征,亦不失为对以往诸家学案体史籍的总结。
以上17条,全书大要,勾勒而出。然过细而论,似尚有二条可补。其一,各案案首,取法《明儒学案》,皆有总论一篇,述案主学术渊源,评为学得失,论学术地位。虽见识或不及黄宗羲,所论亦间有可商榷处,但提纲挈领,言简意赅,实非当行者不能道。倘合各案总论为一编,取与全祖望《宋元学案序录》并观,恐并不逊色。其二,各案案主学术资料选编之后,仿《宋元学案》编次,立“附录”一目,专记案主学行遗闻轶事。所辑录者,或为案主友朋所论,或为弟子、门生及后人追述,长短详略不一,皆可补其传记之所未尽。
中国学案体史籍,自《明儒学案》肇始,总论、传略、学术资料选编,一个三段式的编纂结构业已定型。后经全祖望续修《宋元学案》加以发展,案主学术资料选编后,既增“附录”一目,又于其后以学侣、同调、家学、门人、私淑、续传为类,著录案主交游、学术传衍。至徐世昌《清儒学案》出,合黄、全二案而再加取舍,各学案遂成正案、附案两大部分。正案依黄氏三段式结构不变,再添“附录”一目。附案则别为家学、弟子、交游、从游、私淑五类。至此,就编纂体例而言,学案体史籍业已极度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