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夏孙桐与《清儒学案》(1 / 1)

《清儒学案》的纂修,徐世昌不惟提供全部经费,而且批阅审订书稿,历有年所,并非徒具虚名者可比。而纂修诸人,辛勤董理,无间寒暑,同样功不可没。据当年主持撰稿事宜的夏孙桐氏后人介绍,《清儒学案》的具体纂修者,前后共10人。最初为夏孙桐(闰枝)、金兆蕃(篯孙)、王式通(书衡)、朱彭寿(小汀)、闵尔昌(葆之)、沈兆奎(羹梅)、傅增湘(沅叔)、曹秉章(理斋)、陶洙(心如)9人。后因金兆蕃南归,王式通病逝,复聘张尔田(孟劬)。临近成书,夏孙桐以年力渐衰辞职,张尔田应聘三月,即因与沈、闵、曹不和,拂袖而去。诸人分工大致为,夏、金、王、朱、闵、沈分任撰稿,傅为提调,曹任总务,陶任采书、刻书。此外,另有抄写者若干。[1]撰稿诸人中,以夏孙桐学术素养最高,又长期供职史局,故不啻京中撰稿主持人。

夏孙桐,字闰枝,号悔生,晚号闰庵老人,江苏江阴人。生于清咸丰七年(1857年),卒于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终年85岁。孙桐于光绪八年(1882年)举乡试。徐世昌亦于同年中举,故前引徐氏致夏闰枝书,始以“同年”相称。不过,夏氏成进士则晚于徐氏六年,直到光绪十八年,方得通籍。之后,即长期供职于翰林院。光绪三十三年,外任浙江湖州知府。五年间,转徙于湖州、杭州、宁波三郡,无所建树,遂以病谢归。清亡,避地上海。民国初,应聘入清史馆,预修《清史稿》。嘉、道、咸、同四朝诸列传及《循吏》、《艺术》二汇传,多出其手。后又佐徐世昌编选《晚晴簃诗汇》。民国十七年(1928年)以后,再应徐世昌之请,主持《清儒学案》撰稿事宜。前引徐氏札以《清儒学案序》的撰写相请,并云:“《学案》得公主持,已成十之九。”足见对其倚重之深。

夏孙桐虽因年事已高,深恐《清儒学案》难以克期蒇事,遂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秋致函徐世昌,“乞赐长假”而辞职。但孙桐于《清儒学案》的纂修,其功甚巨。他的基本主张,皆保存于《拟清儒学案凡例》和《致徐东海书》中。谨详加引录,略事评述如后。

夏孙桐所撰《拟清儒学案凡例》共10条。第一条云:“清代学术昌明,鸿硕蔚起。国史合理学、经学统列《儒林传》,实兼汉儒传经、宋儒阐道之义。而史学、算学皆超前代,以及礼制、乐律、舆地、金石、九流百家之学,各有专家。大之有裨经世,小之亦资博物,史传虽或列其人于《文苑》,揆以通天地人之谓儒,是各具其一体。谨取广义,并采兼收,以备一代学史。”此条概述全书宗旨,入案标准,意取宽泛,勿拘门户。逾越以往诸家学案专取理学旧规,以之述一代学术史,无疑更接近于历史实际。

第二条云:“学重师法,故梨洲、谢山于宋、元、明诸家,各分统系,外此者列为《诸儒》。清初,夏峰、二曲、梨洲,门下皆盛,犹有明代遗风。亭林、船山,学贯古今,为一代师表,而亲承授受者,曾无几人。其后,吴中惠氏,皖南江氏、戴氏,高邮王氏,传派最盛。而畿辅之颜氏、李氏,桐城之方氏、姚氏,奉其学说者,亦历久弥彰。盖以讲习为授受,与以著述为渊源,原无二致。至于闳通硕彦,容纳众流,英特玮材,研精绝学,不尽有统系之可言,第能类聚区分,以著应求之雅。大体本于黄、全前例,而立案较繁,不得不因事实为变通也。”此条论立案原则,既大体沿黄宗羲、全祖望《明儒》、《宋元》二学案旧例,又从清代学术实际出发而加以变通,不失为务实之见。

第三条云:“唐确慎《学案小识》,虽兼列经学,而以理学为重。理学之中,以服膺程朱为主,宗旨所在,辨别綦严。今既取广义,于理学之朱、王,经学之汉、宋,概除门户,无存轩轾。推之考订专门,各征心得,异同并列,可观其通。但期于先正之表彰,未敢云百家之摒黜。折中论定,别待高贤。故叙列不分名目,统以时代为次。”此条推阐首条立意,论定编次先后,一以时代为序,亦是允当之论。

第四条云:“清代三百年,学派数变,递有盛衰。初矫王学末流之弊,专宗朱子,说经则兼取汉儒。继而汉学日盛,宋学日衰,承其后者,调停异派,稍挽偏重之势。又自明季以来,西学东渐,达识者递有发明。海禁既开,其风益畅。于是汉学、宋学之外,又有旧学、新学之分。有清一代,遂为千年来学术之大关键。综其先后,观之变动之机,蜕化之迹,可以觇世变矣。”此条鸟瞰一代学术递嬗,既言汉、宋,又述新、旧,最终则归结于以之反映社会变迁。立意甚高,难能可贵。

第五条云:“学派渊源,每因疆域。淳朴之地,士尚潜修;繁盛之区,才多淹雅。巨儒钟毓,群贤景从,疏附后先,固征坛坫之盛。亦有官师倡导,风气顿为振兴。如李文贞之治畿辅,张清恪之抚闽疆,阮文达之于浙、粤,张文襄之于蜀、粤、鄂,其尤著者。文翁治化而兼安定师法,所关于学术兴替甚巨。此类谨详识之。至于辟远之区,英贤代有,而道显名晦,著述或少流传。虽加意搜求,宽为著录,终虑难免遗珠也。”地理环境之于学术文化,虽非决定因素,但其影响毕竟不可忽视。此条所言,虽尚可商榷,但“淳朴之地,士尚潜修;繁盛之区,才多淹雅”,夏氏此见,不无道理。

第六条云:“此采诸人,以《国史儒林传》为本,以《文苑传》中学有本原者增益之。唐氏《学案小识》中,有史传所未载,而遗书可见、仕履可详者,并收焉。江氏《汉学师承记》、《宋学渊源记》,李氏《先正事略》,及各省方志,诸家文集,并资采证。加以搜访遗籍所得,为前诸书所未及者,共得正案若干人,附案若干人,列入《诸儒》案中若干人,共若干人。”此条意在说明入案诸家传记资料来源,用力不为不勤。

第七条云:“编次仿《宋元学案》而稍有变通。首本传,仕履行谊,以史传为根据,兼采碑志传状,不足再益以他书。学说有正案所难详者,括叙入传。凡著述俱详其目。次正案,凡著述可摘录者,存其精要,难以节录者,载其序例。次附录,载遗闻佚事,有关系而未入传者,他人序跋有所发明者,后人评骘可资论定者。”此条论定各学案首本传、次正案、次附录之编纂体例,仿《宋元学案》而稍有变通。择善而从,前后划一,确能收眉清目朗之效。

第八条云:“附案亦仿《宋元学案》诸名目,略从简括。首家学,以弟从兄,子孙从父祖,疏属受学者并载之。次弟子,以传学为重,其科举列籍,非有讲学关系者,不载。次交游,凡同学、讲友等,皆在其中。次从游,凡交游年辈较后,或从学而无列弟子籍确据者,入此项。次私淑,或同时未识面而相景慕,或不同时而承学派者,并入此项。附案中又有所附,别标其目,列于诸项之后。凡所引据,悉注书名,以资征信。”此条专论附案编纂体例,既取法《宋元学案》,又去其繁冗,除“从游”一类尚属累赘之外,其余皆切实可行,实为一个进步。“凡所引据,悉注书名”,尤为可取。

第九条云:“史传附见之人,或以时地相近,或以学派相同,牵连所及,而其例较宽。学案附见者,必其渊源有自,始能载入。凡潜修不矜声气,遗书晦而罕传者,既未能立专案,苦于附丽无从,皆列诸儒案中。其例虽出黄、全二编,取义略有差别。”此条论定《诸儒学案》立案原则,既出黄、全二编而例有所本,又略异二家《学案》及史传,实是当行之论。徐东海先生云“非身历其事者,不能道其精蕴”,即此之谓也。

第十条云:“梨洲一代大儒,荟萃诸家学说,提要勾玄,以成《明儒学案》,故为体大思精之作。《宋元学案》梨洲创其始,谢山集其成,网罗考订,先后历数十年。几经董理,而后成书,如是之难也。清代学派更繁,著述之富过于前代,通行传本之外,购求匪易。辗转通假,取助他山,限于见闻,弥惭谫陋。徒以一代文献所关,不揣末学,勉为及时搜辑。窃等长编之待订,仅供来哲之取材。海内明达加之补正,是私衷所企望者也。”[2]此条言《清儒学案》实一代学术史之资料长编,无非供来哲取材而已。言而由衷,无意掩饰,著述者能坦白如此,令人钦敬。

《致徐东海书》与《拟清儒学案凡例》为姊妹篇,信中,夏孙桐云:“前奉复谕,垂念四十年交谊,当日黄垆旧侣,仅存公及下走二人。勖以炳烛余光,岁寒同保,读此语不禁为之感叹,难以傲然拒命。而自顾孱躯,能否勉力从事,殊无把握。姑先清理积稿,择其较完整者,随手收拾,陆续交出。其有应改作者,加签待商。约于四月正可毕,再开清单呈阅。乞赐长假,薪款以腊月截止,请勿再施。至公笃念故旧之深情,幸勿拘于形迹。津门咫尺,明春和暖之时,冀得躬诣崇阶,以申十年阔绪。”以上是说辞职意坚,不可商量。接下去,便是对沈兆奎所拟《凡例》的商榷。

夏孙桐云:“再顷见羹梅所拟各节,煞费苦心,当有可采。其言增取之人,亦有早经议及,觅书未得,悬以有待者。要以征集原书阅过,方能确定去取,此时尚是虚拟。鄙见不尽同处,仍有数端。”孙桐所商榷者,为如下三条。

一、生年次序。羹梅系从正、续《疑年录》开出,间有见于本书者。按现编原以时代为序,然只能论大段,如最初皆明遗老,次则顺、康间人。凡记清代先儒之书,无不以夏峰、亭林、南雷、船山、二曲、杨园、桴亭数人居首,即《诗汇》亦取其例。若以沈国模、陈确数人驾于其上,似其未安。(沈国模案,初稿仅有一传,无一文可录,并本案尚难成立,正议设法销纳。说详将来清单,阅之可悉。)曩时,国史馆续修《儒林传》,列船山名次较后,为众论所不及。时公方在枢庭,当尚忆之。窃谓首数案,断难厕入此类之人。至以后有此目印证,不致大有颠倒,其有益不少。而不必尽拘年岁,盖学案非齿录可比也。

一、诸儒一类不可少。初拟草例之时,与书衡详商,黄、全两家皆有此类,以收难入附案之人。原出于不得已,何必不从!编到无可位置之时,自能了然此义。

一、学问之道无穷。无论大家、名家之著作,其毫无遗议者,殊不多见。不必因有一二人之批驳,轻加裁抑。公于此类素持广大主义,愿守此宗旨,以示标准。惟《学案》究以理学为主体,其稍具规模者,自宜多收。(如《学案小识》中,此类最多。)而非有诸儒一类,不能位置也。至《文苑传》中人物,非实为专家之学,具有本末者,不宜过多。勿使喧宾夺主,亦宜慎之。[3]

夏孙桐此书,其大要有三。以时代先后为编纂次第,这是《清儒学案》的一个大原则,不过其间仍可变通,未可拘泥。此其一。其二,《清儒学案》中,《诸儒学案》之设立,系以《明儒学案》和《宋元学案》为本,并非别出心裁,标新立异。凡难入附案诸人,《诸儒学案》实一最恰当的归宿。其三,以理学为主体,此乃学案体史籍的基本特征。因而凡学有规模者,皆可编入。至于《文苑传》中人,则宜慎选。

观夏氏所撰《拟清儒学案凡例》及《致徐东海书》,孙桐在《清儒学案》编纂中的举足轻重地位,确乎无可置疑。正如夏氏后人所云:“开始拟具编纂方案,商榷体例案名,然后各人分担功课,由夏氏持其总。”[4]虽然今本《清儒学案》卷首《凡例》,未能尽采孙氏拟稿,但其主要原则,皆已大体吸收。至于《学案序》,不知是何种原因,夏氏始终未有见允。今本《学案序》,系先由张尔田草拟。尔田所拟本非精心,未能副一代学史之重,徐世昌自然不会用它。惟定本序之稿出何人,文献无征,只有俟诸来日读书有得,再行考订。

[1] 过溪:《清儒学案纂辑记略》,见《艺林丛录》第7编。夏先生生平学行,多承夏武康先生赐教,谨致谢忱。

[2] 夏孙桐:《观所尚斋文存》卷6《拟清儒学案凡例》。

[3] 夏孙桐:《观所尚斋文存》卷6《致徐东海书》。

[4] 过溪:《清儒学案纂辑记略》,见《艺林丛录》第7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