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清代学术概论》为起点,梁启超先生在其晚年,比较集中地对清代学术史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研究。这一研究在广度和深度上的发展,其主要表现,首先便在于他对戴震及其哲学的高度评价。
1923年旧历十二月二十四日,是戴震200周年诞辰。梁先生于当年10月向学术界发出倡议,发起召开专门纪念会。他为此撰写了一篇《戴东原生日二百年纪念会缘起》,文中对戴震及其哲学备加推崇。他指出:“前清一朝学术的特色是考证学,戴东原是考证学一位大师。”又说:“戴东原的工作,在今后学术界留下最大价值者,实在左列两项。”即一“他的研究法”二“他的情感哲学”。梁先生认为,由于这两方面的价值,所以戴震“可以说是我们科学界的先驱者”,是足以与朱熹、王守仁“平分位置”的“哲学界的革命建设家”。[1]为了准备参加这次纪念会,他赶写了《戴东原先生传》和《戴东原哲学》,会后又撰成《戴东原著述纂校书目考》等。在这几篇文章中,梁启超先生对戴震的生平行事、思想渊源及其哲学思想的主要方面,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他的结论是:“戴东原先生为前清学者第一人,其考证学集一代大成,其哲学发二千年所未发。虽仅享中寿,未见其止,抑所就者固已震铄往禩,开拓来许矣。”[2]这些倾心的推许,较之他20年前的微词,固有矫枉过正之失,但确是研究有得之言。在戴震思想研究中,梁先生的开创之功实不可没。
同对戴震及其哲学的评价一样,随着研究的深入,梁先生早年对清初学者所作的一些过当之论,到此时也都一一进行了切合实际的修正。1924年2月,他撰成《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一文。文中在论及先前他所诋为“学界蟊贼”的汤斌等人时,便已经一改旧观。他说:“睢州汤潜庵(斌),清代以名臣兼名儒者共推以为巨擘,潜庵宦达后假归,及折节学于苏门。而夏峰弟子中,最能传其学者,在燕则魏莲陆,在豫则潜庵。时盈廷以程朱学相夸附,诋陆王为诐邪,潜庵岳然守其师调和朱陆之旨,而宗陆王为多。居官以忤权相明珠去位,几陷于戮,是真能不以所学媚世者。”[3]对徐乾学,他亦指出:“昆山徐健庵(乾学)、徐立斋(元文),虽颇以巧宦丛讥议,然宏奖之功至伟。康熙初叶,举国以学相淬励,二徐与有力焉。健庵治《礼》亦颇勤,其《读礼通考》虽出万季野,然主倡之功不可诬也。《通志堂九经解》嫁名成容若德,实出健庵,治唐宋经说者有考焉。”[4]就连早年被他斥作“伪君子”、“真小人”的李光地、毛奇龄,而今在他的笔下,也得到了持平的评价。他说:“安溪李晋卿(光地),善伺人主意,以程朱道统自任,亦治礼学、历算学,以此跻高位,而世亦以大儒称之。”[5]他还说:“清初浙东以考证学鸣者,则肖山毛西河(奇龄)。”“西河之学,杂博而缺忠实,但其创见时亦不可没。”[6]梁启超先生对其既往学术观点的这一类修正,当然不是他在研究中的倒退,而正是他追求真理的反映。
梁先生在这一时期把他的清代学术史研究推向深入的另一表现,则是他对整个17世纪思潮的研究。重视清初经世思潮的探讨,这在梁先生数十年的清代学术史研究中,可以说是一个好传统,是足以构成他的研究特色的一个重要方面。在这方面,他所走过的也是一个不断深化的历程。早先,他只是将清初思想作为清学发展的初期阶段去进行考察,对之予以肯定的评价。而到其晚年,随着学识的积累和研究的深入,他已逾越王朝兴替的界限,扩展为对整个17世纪思潮的研究。为此,他在1924年专门撰文一篇,题为《明清之交中国思想界及其代表人物》。在这篇文章中,梁先生对自1624年至1724年,凡百年间中国思想界的大概形势及其重要人物加以论列。他指出:“若依政治的区划,是应该从1644年起的,但文化史的年代,照例要比政治史先走一步。所以本讲所讲的黎明时代,提前二三十年,大约和欧洲的十七世纪相当。”[7]而且他还认为:“这一百年,是我们学术史最有价值的时代,除却第一期——孔孟生时,像是没有别个时代比得上它。”[8]
在梁启超先生晚年所进行的17世纪思潮研究中,对颜李学派的表彰,成为他致力的一个重要课题。颜元曾经说过:“立言但论是非,不论异同。是则一二人之见不可易也,非则虽千万人所同不随声也。”[9]梁先生由衷地服膺这段话,他认为:“颜李不独是清儒中很特别的人,实在是二千年思想界之大革命者。”[10]当时,正值美国著名哲学家杜威访华之后,杜威以及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哲学风行一时,梁先生则指出,颜元、李塨的学说,同样可以与之媲美。他说:“他们所说的话,我们读去实觉得餍心切理,其中确有一部分说在三百年前而和现在最时髦的学说相暗合。”[11]他把颜李学说同现代教育思潮相比较,对颜元、李塨的实学思想和教育主张进行了详尽的引证。他指出:“我盼望我所引述的,能够格外引起教育家兴味,而且盼望这派的教育理论和方法,能够因我这篇格外普及,而且多数人努力实行。”[12]在这个问题上,后世教育学界对颜元教育思想的深入研究,是可以告慰梁先生于九泉的。
1924年前后,是梁启超先生研究清代学术史取得丰硕成果的一个时期。在这一时期中,他除连续发表上述论文外,还着手进行《清儒学案》的纂辑。1923年4月,他在给当时商务印书馆负责人张元济的一封信中,曾经写道:“顷欲辑《清儒学案》,先成数家以问世,其第一家即戴东原。”[13]翌年初,他在高校授课时又讲道:“吾发心著《清儒学案》有年,常自以时地所处窃比梨洲之故明,深觉责无旁贷;所业既多,荏苒岁月,未知何时始践夙愿也。”[14]很可惋惜的是,这一工作未及完成,病魔便夺去了梁先生的生命。他所留下的,仅为戴震、黄宗羲、顾炎武三学案及《清儒学案年表》凡百余页手稿。与之同时,梁启超先生所做的第三桩事,便是在天津南开大学和北京清华研究院讲授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后来他所撰写的授课讲义,即以《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为书名印行。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是继《清代学术概论》之后,梁启超先生研究清代学术史的又一部重要论著,也是他晚年在这一学术领域中研究成果的荟萃。在写《清代学术概论》时,梁先生刚由政治斗争旋涡拔足,所以他的作品难免还颇带些昨日政论家的气息。而此时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他已经是执教有年的著名教授,对学术问题的探讨,较之数年前更为冷静、缜密。因而,作为一部学术专史的雏形,这部著作显然就比《清代学术概论》趋于成熟。它既保持了作者先前对清代学术史进行宏观研究的独具特色,同时又以专人、专题的研究,使宏观研究同局部的、具体的考察结合起来。这部论著凡16节,而归纳起来不外乎就讲了3个专题,一是清代学术变迁与政治的影响,二是清初经世思潮及主要学者的成就,三是清代学者整理旧学的总成绩。全书无论是对清代学术主流的把握,还是对各时期学术趋势的分析;无论是对清初诸大师,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颜元等的研究,还是对为论者所忽视的方以智、费密、唐甄、陈确、潘平格等的表彰,都无不显示了基于深厚研究之上的卓越识断。其中,尤其是对第三个专题的研究,更是搜讨极勤,很见功力,从而也成为他晚年的得意之作。1924年4月,当他将这一部分书稿送请《东方杂志》率先发表时,就曾经指出,全篇所列20个学术门类,“每类首述清以前状况,中间举其成绩,末自述此后加工整理意见,搜集资料所费工夫真不少。我个人对于各门学术的意见,大概都发表在里头,或可以引起青年治学兴味。颇思在杂志上先发表,征求海内识者之批驳及补正,再泐为成书”[15]。
梁启超先生因不惬于《清代学术概论》的简略,而久有改写的志愿。《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可以说是在这方面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但是很可惜,他没有再继续往前走下去,便把学术兴趣转向先秦子学研究。严格地说来,《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应当说是一部尚未完成的作品。因为梁先生在该书一开始便说得很清楚:“本讲义目的,要将清学各部分稍为详细解剖一番”[16],“要将各时期重要人物和他的学术成绩分别说明”[17],可是全书终了,这个任务却只做了一半,清中叶以后的学术史仅有综论而无说明,更无解剖。尔后,随着中国第一次大革命的高涨,他戴着有色眼镜去观察时局,以致苦闷彷徨,日益落伍。加以病魔深缠,直到1929年1月赍志辞世,他始终未能再行涉足于清代学术史研究,这不能不说是一桩深以为憾的事情。倘使天假以年,使梁先生得以矢志以往,将《清代学术概论》与《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合而一之,实现改写《清代学术史》的夙愿,那么他在这一学术领域中的所获,当是不可限量的。
[1]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第14册《戴东原生日二百年纪念会缘起》。
[2]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第14册《戴东原图书馆缘起》。
[3]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第14册《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5《河南》。
[4]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第14册《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7《江苏》。
[5]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13《福建》。
[6]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第14册《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9《浙江》。
[7]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第14册《明清之交中国思想界及其代表人物》。
[8] 同上。
[9] 颜元:《颜习斋先生言行录》卷下《学问》第20。
[10]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第14册《明清之交中国思想界及其代表人物》。
[11]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第14册《颜李学派与现代教育思潮》。
[12] 同上。
[13] 梁启超:《致菊公书》,见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992页。
[14] 梁启超著、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438页。
[15] 梁启超:《致菊公书》,见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先生年谱长编》,第1016页。
[16] 梁启超著、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103页。
[17] 同上书,第1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