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清代学术概论》的创获(1 / 1)

人类的认识活动,总是沿着一条不断向前的螺线,由低级向高级,从片面向更多的方面发展。梁启超先生的清代学术史研究,也正是遵循这一运动法则前进的。他的《清代学术概论》就形式而论,虽然同16年前的《近世之学术》一样,依然只是清代学术的一个鸟瞰式的提纲,而且若干基本观点也没有大的异同。然而,过细地加以比较,我们即可发现,二者之间有继承,有因袭,但却不是简单的复述。正如他所自述:“余今日之根本观念,与十八年前无大异同,惟局部的观察,今视昔似较为精密。且当时多有为而发之言,其结论往往流于偏至。故今全行改作,采旧文者什一二而已。”[1]综观全文,梁先生在其中不仅对昔日的某些结论作了必要的修正,而且在更深的程度和更广的切面上,展示了他对清代学术史的思考,从而使这部论著成为他晚年治清代学术史的纲领性著作。

以下,我们想着重讨论一下《清代学术概论》与《近世之学术》的不同处,换句话说,也就是看一看梁先生在哪些方面把自己的研究向前作了推进。

首先,是关于清代学术史的分期。在《近世之学术》中,梁先生以时间先后为序,将清学分为四期,即“第一期,顺康间;第二期,雍乾嘉间;第三期,道咸同间;第四期,光绪间”。他还就各时期的主要学术趋向作了归纳,认为第一期是程朱陆王问题,第二期是汉宋学问题,第三期是今古文问题,第四期是孟荀问题、孔老墨问题。[2]这样的分期和归纳,事实上就连他本人也认为不成熟,因此他在所列分期表后特意加了一个注脚:“上表不过勉分时代,其实各期衔接掺杂,有相互之关系,非能判若鸿沟,读者勿刻舟求之。”[3]到写《清代学术概论》时,梁启超就没有再继续沿用呆板的时序分期法。当时,他正从事佛学的研究,遂借用“佛说一切流转相,例分四期,曰生、住、异、灭”的观点,并使之同时序分期相结合,将清学作了新的四期划分。这就是“一、启蒙期(生),二、全盛期(住),三、蜕分期(异),四、衰落期(灭)。”[4]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把前者称做时序分期法,后者称做盛衰分期法。同样是四期划分,按时序分期,虽无大谬,但它实际上只是一种简单的自然主义的写实。而盛衰分期法,则通过对学术思潮演变轨迹的探寻,试图揭示一代学术发展的规律。在这个问题上,尽管我们对梁先生的结论尚有较大保留,但是我们依然认为,盛衰分期法较之先前的时序分期法已经前进了一大步,因为它是从本质上向历史实际的接近,而不是背离。

其次,是对清代学术基本特征的归纳。如果说《近世之学术》还只是以考证作为清学正统派的学风,那么《清代学术概论》则是囊括无遗地把整个清代学术目之为考证学。该书开宗明义即指出:“我国自秦以来,确能成为时代思潮者,则汉之经学,隋唐之佛学,宋及明之理学,清之考证学四者而已。”[5]所以,在论及考证学派的演变源流时,他说:“此派远发源于顺康之交,直至光宣,而流风余韵,虽替未沫,直可谓与前清朝运相终始。”[6]在梁先生看来,清代学术以复古为职志,采取绵密的考证形式而出现,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一个独立思潮。而且他认为,清学的“复古”特征,就其具体内容而言,有一个层层递进的上溯趋势。他说:“综观二百余年之学史,其影响及于全思想界者,一言以蔽之,曰以复古为解放。第一步,复宋之古,对于王学而得解放;第二步,复汉唐之古,对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第四步,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7]这样的归纳,把“以复古为解放”说成是清学发展的必然趋势,坦率地说,我们并不赞成。但是,它显然就把在《近世之学术》中所作的“古学复兴”的简单表述引向了深入。因为它不仅充实了“古学复兴”的层次,而且还探讨了“复古”的目的。正是从这样一个基本估计出发,梁启超以“以复古为解放”作纽带,把清代学术同现代学术沟通起来。他说:“夫既已复先秦之古,则非至对于孔孟而得解放焉不止矣。”[8]这一沟通固然带着明显的主观臆想印记,但是作为一种理论尝试,它却自有其应当予以肯定的价值。这样的尝试,无疑也是对作者先前研究课题的深化。

再次,是对清代学术在中国学术史上地位的评价。一如前述,在《近世之学术》中,梁启超从总体上对清学的评价是不高的。然而事隔16年之后,他却对先前的看法作了重大的修正。当时,正值他结束一年多的欧游返国。访欧期间,梁启超对欧洲的文化,尤其是自“文艺复兴”以来欧洲文化之所以居于领先地位的原因,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将这一认识同中国传统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相对照,旧日的悲观消极为之一扫,对国家的前途充满了信心。在返国初的一次演说中,他指出:“鄙人自作此游,对于中国甚为乐观,兴会亦浓,且觉由消极变积极之动机现已发端。诸君当知中国前途绝对无悲观,中国固有之基础亦最合世界新潮,但求各人高尚其人格,励进前往可也。”[9]从此,他决意委身教育,以之为终身事业,按其所设计的社会蓝图,去“培养新人才,宣传新文化,开拓新政治”[10]。梁启超先生对清代学术评价的改变,以及他的《清代学术概论》的撰写,就是在这一背景之下酝酿成熟的。在《清代学术概论》中,他自始至终把清代学术同欧洲“文艺复兴”相比较,对清学的历史价值进行了充分的肯定。他说:“清代思潮果何物耶?简单言之,则对于宋明理学之一大反动,而以复古为其职志者也。其动机及其内容,皆与欧洲之‘文艺复兴’绝相类。而欧洲当‘文艺复兴’期经过以后所发生之新影响,则我国今日正见端焉。”[11]这也就是说,清学即是我国历史上的“文艺复兴”,有清一代乃是我国的“文艺复兴”时代。关于这一点,梁先生在写《清代学术概论自序》时,对旧著的一处改动,是很能说明问题的。本来,在《近世之学术》中,他是把清代的二百余年称为“古学复兴时代”,而到此时他引述旧著,则不动声色地将“古学”改为“文艺”二字。他写道:“此二百余年间,总可命为中国之文艺复兴时代。”[12]这样的改动和评价,同早先的“思想最衰时代”的论断,当然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最后,《清代学术概论》在理论上探讨的深化还在于,它试图通过对清代学术的总结,以预测今后的学术发展趋势。在《近世之学术》中,梁启超的这一努力已经发端,他曾经表示:“吾于我思想界之前途,抱无穷希望也。”[13]不过,这样的展望与其说是预测,倒不如说是良好愿望和对读者的鼓动,因此,它的理论价值是极有限度的。而《清代学术概论》则辟为专节,对之加以论述。他说:“吾稽诸历史,征诸时势,按诸我国民性,而信其于最近之将来必能演出数种潮流,各为充量之发展。”[14]对于梁先生所预测的五大学术潮流,我们在这里姑且不去论其是非,然而仅就这一展望本身而言,它的理论价值则是显而易见的。历史学作为一门科学,它不仅是要本质地还历史以原貌,揭示历史的发展规律,而且还应当依据这种规律性的认识,去预测历史发展的趋势。梁先生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所进行的理论探索,使他在这一点上,远远超过了中国传统史学“引古筹今”、“鉴往训今”的治史目的论。他把既往同现实以及未来一以贯之,这样的路子无疑是正确的。这正是他作为一个资产阶级史家较之封建史家的卓越之处。

[1]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卷首《自序》,第4页。

[2]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第3册《近世之学术》第1节。

[3] 同上。

[4]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2页。

[5] 同上书,第1页。

[6] 同上书,第48页。

[7]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6页。

[8] 同上。

[9] 《梁任公在中国公学演说》(《申报》1920年3月15日),转引自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02页。

[10] 梁启超:《致伯祥亮侪等诸兄书》(1920年5月12日),见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909页。

[11]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3页。

[12]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卷首《自序》,第3页。

[13]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第3册《近世之学术》第3节。

[14]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