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近世之学术》(1 / 1)

评价梁启超清代学术史研究得失者,多集中于他的《清代学术概论》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这样做无疑是正确的,因为这两部论著,正是他研究清代学术史心得的精粹所在。但是,作为对梁启超研究历程的回顾,则可追溯到《清代学术概论》问世的10余年前,也就是他治清代学术史的处女作《近世之学术》发表的1904年。

1902年,梁启超发愿结撰《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这一长篇论著,原拟作16章,惜仅写至第六章隋唐佛学,便因故搁笔。两年后,他才于1904年夏,续作讨论清代学术史的专章。稿成,即以《近世之学术》为题,刊布于《新民丛报》。文凡3节:第一节“永历康熙间”,第二节“乾嘉间”,第三节“最近世”。他把清代学术作为中国古代学术发展的一个阶段来考察,文中指出:“吾论次中国学术史,见夫明末之可以变为清初,清初之可以变为乾嘉,乾嘉之可以变为今日,而叹时势之影响于人心者正巨且剧也,而又信乎人事与时势迭相左右也。”[1]他的作品虽然对章炳麟所著《訄书》有所借鉴,但是却以较之太炎先生略胜一筹的高屋建瓴之势,对200余年间学术演进的历史作了鸟瞰式的勾勒。轨迹彰明,脉络清晰,在清代学术史研究中,实在是一个创举。

在《近世之学术》中,梁启超关于清代学术史的若干根本观点,诸如清代学术的基本特征,清代学术史的分期,清初经世思潮,乾嘉学派及今文经学派的评价,清代学术在中国学术史上的地位等,都已经大致形成。在论及清代学术的基本特征时,他写道:“本朝二百年之学术,实取前此二千年之学术,倒影而缫演之,如剥春笋,愈剥而愈近里,如啖甘蔗,愈啖而愈有味。不可谓非一奇异之现象也。”[2]梁启超很注意清初经世思潮的研究,他对清初诸大师,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颜元等,评价甚高,而且把刘献廷与之并提,称之为“五先生”。他认为:“五先生者皆时势所造之英雄,卓然成一家言。求诸前古,则以比周秦诸子,其殆庶几。后此,惟南宋永嘉一派(原注:陈止斋、叶水心、陈龙川一派)亦略肖焉。然以永嘉比五先生,则有其用而无其体者也,即所谓用者,亦有其部分而无其全者也。故吾欲推当时学派为秦汉以来二千年空前之组织,殆不为过。”[3]同样是清初学者,梁启超对徐乾学、汤斌、李光地、毛奇龄等,则深恶痛绝,斥之为“学界蟊贼”。他说:“上既有汤、李辈以伪君子相率,下复有奇龄等以真小人自豪,而皆负一世重名,以左右学界,清学之每下愈况也,复何怪焉。”[4]在梁启超看来,从清初诸大师到乾嘉学派,清学是在走下坡路。因此,他对乾嘉学派评价并不高,他指出:“吾论近世学派,谓其由演绎的进于归纳的,饶有科学之精神,且行分业之组织,而惜其仅用诸琐琐之考据。”[5]在对乾嘉大师惠栋、戴震的评价上,他既认为:“惠、戴之学,固无益于人国,然为群经忠仆,使后此治国学者省无量精力,其功固不可诬也。”[6]但同时又对戴震颇多微词。他说,戴震“极言无欲为异氏之学,谓遏欲之害甚于防川焉。此其言颇有近于泰西近世所谓乐利主义者,不可谓非哲学派中一支派。虽然,人生而有欲,其无怪也,节之犹惧不蔇,而岂复劳戴氏之教猱升木为也。”他甚至委罪戴震,认为:“二百年来,学者记诵日博,而廉耻日丧,戴氏其与有罪矣。”[7]这同他20世纪20年代以后的所为,简直判若两人。有关这方面的情况,我们随后再谈。

梁启超是晚清今文经学营垒中的健将。早年,他曾在广州万木草堂从学于康有为,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当时的日本,经历明治维新,锐意求治,无论在经济、政治`军事,还是学术文化诸方面,都一跃而成为亚洲一流强国。梁启超置身于这样一个相对开放的国度,使他得以广泛接触西方资产阶级的哲学、史学和社会政治学说,深入探讨日本强盛的经验。这不仅给了他以政治主张的理论依据,而且也极大地开阔了他的学术视野。当梁启超撰写《近世之学术》和《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之时,正是他摆脱今文经学的羁绊,逾越康有为的改制、保教说藩篱,成为西方资产阶级进化论笃信者的时候。他把进化论引进史学领域,在中国近代史学史上,率先举起了“史界革命”[8]的旗帜。《近世之学术》及其先后发表的一系列史学论著,正是他所倡导的“史界革命”的产物。由于从旧营垒中拔足,而且又找到了为今文经学所不可望其项背的思想武器,因而当他回过头去俯视旧营垒的时候,其中的利病得失便了若指掌。在《近世之学术》中,梁启超就清代今文经学的演变源流写道:“首倡之者,为武进庄方耕(存与),著《春秋正辞》。方耕与东原同时相友善,然其学不相师也。戴学治经训,而博通群经,庄学治经义,而约取《春秋公羊传》。东原弟子孔巽轩(广森),虽尝为《公羊通义》,然不达今文家法,肤浅无条理,不足道也。方耕弟子刘申受(逢禄),始专主董仲舒、李育,为《公羊释例》,实为治今文学者不祧之祖。逮道光间,其学寝盛,最著者曰仁和龚定庵(自珍),曰邵阳魏默深(源)。”他认为,龚、魏之后,集今文经学之大成者当推廖平,而将其用之于变法改制,则自康有为始。他说:“康先生之治《公羊》,治今文也,其渊源颇出自井研(即廖平,平系四川井研人——引者),不可诬也。然所治同,而所以治之者不同。畴昔治《公羊》者皆言例,南海则言义。惟牵于例,故还珠而买椟;惟究于义,故藏往而知来。以改制言《春秋》,以三世言《春秋》者,自南海始也。”[9]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能把清代今文经学的源流利弊梳理得如此有条不紊,梁先生堪称第一人。

从《近世之学术》中,我们可以看到,在梁启超先生最初步入清代学术史门槛的时候,他从总体上对清学的评价是不高的。他认为:“综举有清一代之学术,大抵述而无作,学而不思,故可谓之为思想最衰时代。”[10]然而,作为一个正在奋发向上的年轻学者和思想家,他对中国思想界的前景则甚为乐观。在这篇文章末了,梁先生满怀信心地写道。“要而论之,此二百余年间,总可命为古学复兴时代。特其兴也,渐而非顿耳。然固俨然若一有机体之发达,至今日而葱葱郁郁,有方春之气焉。吾于我思想界之前途,抱无穷希望也。”[11]

《近世之学术》作为梁启超研究清代学术史的早期作品,同他晚年的同类论著相比较,可谓虎虎有生气。但平心而论,却又显得朝气有余,而踏实不足。当时,正是他以“思想界之陈涉”自任,“读东西诸硕学之书,务衍其学说,以输入于中国”的时候,[12]因此他这一时期的论著,用以拯救时弊的实用色彩很浓。惟其如此,加以在学业上的所涉未深,因而在《近世之学术》中,过当和疏漏之处在所多有。譬如我们刚才所引述的对戴震的苛求,对徐乾学等的指斥,就是一例。而且由于当时梁先生又曾一度倾向“革命排满”和“破坏主义”,因而对清初学者刘献廷、吕留良,他都作了不适当的拔擢。他对刘、吕二人倾心推许,称赞刘献廷为“绝世之秘密运动家”,甚至说:“吾论清初大儒,当首推吕子。”[13]对刘献廷,尤其是吕留良以肯定的评价,这在清廷统治尚能维持的情况下,实在是需要足够的政治和理论勇气的。梁先生在这一点上,的确无愧于“思想界之陈涉”的自况。但是,以政治需要去代替学术研究,就难免要言过其实。这一类的瑕疵和不成熟之处,本来依恃其学业根柢,加以出类拔萃的才气,只要潜心有日,是不难使之臻于完善的。可是,晚清的纷乱时局,却把他长期地拖在政治斗争的旋涡中。民国初建,他更被洪流推至浪端,以致这一工作竟延宕了16年才得以进行。这就是以1920年《清代学术概论》的发表为标志,梁启超先生的二度进入清代学术史研究领域。

[1]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第3册《近世之学术》第3节。

[2]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第3册《近世之学术》第1节。

[3]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第3册《近世之学术》第2节

[4] 同上。

[5] 同上。

[6]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第3册《近世之学术》第2节。

[7] 同上。

[8]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第3册《新史学》。

[9]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第3册《近世之学术》第3节。

[10] 同上。

[11] 同上。

[12]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第10册《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

[13]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文集》第3册《近世之学术》第1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