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江藩与《国朝汉学师承记》(1 / 1)

江藩,字子屏,号郑堂,晚号节甫,江苏甘泉(今扬州)人。生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卒于道光十年(1830年)[1],终年70岁。他早年随父客居苏州,自12岁起,相继师从于薛起凤、汪缙。薛、汪皆好佛学,会通儒佛,自辟蹊径。藩父亦学佛有年,唯不取“儒佛一本”之说,主张则与薛、汪有异。江藩尔后的为学,虽不入佛学窠臼,但谨守庭训,终生不忘,既不辟佛,亦不佞佛。15岁以后,得苏州名儒余萧客、江声导引,从此步入经史考据门槛。

余、江二人皆惠栋弟子。余萧客字仲林,别字古农,以所著《古经解钩沉》而名噪南北。乾隆四十三年,余氏病殁。逝世前,以改订《古经解钩沉》寄厚望于江藩,叮嘱道:“《钩沉》一书,汉、晋、唐三代经注之亡者,本欲尽采,因乾隆壬午四月得虚损症,危若朝露,急欲成书,乃取旧稿录成付梓,至今歉然。吾精力衰矣,汝能足成之,亦经籍之幸也。”[2]余萧客故世,江藩一度泛滥诸子百家,如涉大海,茫无涯涘。后幸遇江声,教其读七经三史及许氏《说文解字》,进而究心惠栋所传汉儒《易》学。秉江声之教,江藩于18岁时,即著《尔雅正字》。后经改订,题为《尔雅小笺》,成为他的代表作品之一。乾隆四十九年,江藩承惠栋未竟之志,撰为《周易述补》5卷,将惠书所阙一一补足,引证精博,羽翼师说,同样是他生平代表之作。

青年时代的江藩,返归扬州故里,先后受知于廷臣朱筠、王昶,广交南北俊彦如汪中、李惇、阮元、焦循等,经史之学,与日俱进。乾隆五十年父卒,家道中落,迫于生计,作幕四方。

嘉庆、道光间,老师宿儒,凋谢殆尽。江藩以布衣而为一时掌故之宗,与扬州学者焦循齐名,郑堂、里堂比美学坛,一时有“二堂”之目。江藩晚年所撰《国朝汉学师承记》,成为他一生最重要的代表作品。

关于《汉学师承记》的始撰年月,已不得详考,唯据书中自述及汪喜孙跋语等所记,则成书时间可以大致确定。该书卷2《余古农先生传》,在引述传主嘱订《古经解钩沉》语后,江藩有云:“藩自心丧之后,遭家多故,奔走四方,雨雪载途,饥寒切体,不能专志一心,从事编辑。今年已五十,忽忽老矣,叹治生之难,蹈不习之罪,有负师训,能不悲哉!”[3]著者50岁,时当嘉庆十五年三月。汪中子喜孙跋《汉学师承记》称:“吾乡江先生,博览群籍,通知作者之意,闻见日广,义据斯严,汇论经生授受之旨,辑为《汉学师承记》一书。异时采之柱下,传之其人,先生名山之业固当附此不朽。或如司马子长《史记》、班孟坚《汉书》之例,撰次《叙传》一篇,列于卷后,亦足屏后儒拟议窥测之见,尤可与顾宁人、钱晓征及先君子后先辉映者也。喜孙奉手受教,服膺有年,被命跋尾,不获固辞,谨以所闻质诸坐右,未识先生以为知言不也。”汪跋所署时间,为嘉庆十七年五月七日。[4]而著者嗣子江茂钧跋《国朝经师经义目录》亦云:“家大人既为《汉学师承记》,之后,复以传中所载诸家撰述,有不尽关经传者,有虽关经术而不醇者,乃取其专论经术而一本汉学之书,仿唐陆元朗《经典释文》传注姓氏之例,作《经师经义目录》一卷,附于记后。”语末则署嘉庆十六年十月。[5]可见,《汉学师承记》之成书,至迟应在嘉庆十六年十月至翌年五月之间。二十三年夏,江藩应两广总督阮元聘,作幕羊城。同年除夕,阮元为《汉学师承记》撰序,将该书在岭南刊行。

《汉学师承记》以纪传体史籍之《儒林传》为圭臬,上起清初黄宗羲、顾炎武、阎若璩、胡渭,下迄嘉庆间尚健在的阮元、焦循、刘逢禄,一代经师皆著录其中。全书8卷,大致以传主世次为序,取阎若璩、胡渭、张尔岐、马骕冠诸卷首,以示述清代汉学,当溯源于清初诸儒。继以惠周惕、惠士奇、惠栋祖孙及余萧客、江声诸家,意在说明著者学术宗主之所在。卷3以下,依次著录王鸣盛、钱大昕、王昶、朱筠、江永、戴震、汪中、凌廷堪等乾嘉时代诸经学大师。一代经学源流,即据诸家传记汇编而得其脉络,唯清初学术大师黄宗羲、顾炎武及算学家陈厚耀,则属例外。陈厚耀为康熙间人,记中则置于卷7,与乾嘉诸经师同编。而开一代学术风气的黄宗羲、顾炎武,更在卷8而为全书殿后。

江藩何以要结撰《汉学师承记》?该书卷首自序,言之甚明。序中,表彰汉儒传经之功,于宋明诸儒,则概斥为“乱经非圣”。江藩写道:“宋初,承唐之弊,而邪说诡言,乱经非圣,殆有甚焉。如欧阳修之《诗》,孙明复之《春秋》,王安石之《新义》是已。至于濂、洛、关、闽之学,不究礼乐之源,独标性命之旨,义疏诸书,束置高阁,视如糟粕,弃等弁髦。盖率履则有余,考镜则不足也。元明之际,以制义取士,古学几绝。而有明三百年,四方秀艾困于帖括,以讲章为经学,以类书为博闻,长夜悠悠,视天梦梦,可悲也夫!”在历数清代帝王的文治盛业之后,江序又云:“藩绾发读书,授经于吴郡通儒余古农、同宗艮庭二先生,明象数制度之原,声音训诂之学,乃知经术一坏于东、西晋之清谈,再坏于南、北宋之道学。元明以来,此道益晦。至本朝,三惠之学盛于吴中,江永、戴震诸君继起于歙,从此汉学昌明,千载沉霾,一朝复旦。暇日诠次本朝诸儒为汉学者,成《汉学师承记》一编,以备国史之采择。”[6]这就是说,《汉学师承记》的结撰,是为了表彰汉学,拔宋帜而立汉帜,以供纂修《国史儒林传》的参考。由此可见,江藩此书,乃是同嘉庆十四、十五年间,陈寿祺、阮元在国史馆创编《儒林传》的努力相呼应的。

继《汉学师承记》之后,江藩又于嘉庆十六年撰《国朝经师经义目录》一书,附于《师承记》后。《目录》以《易》、《书》、《诗》、《礼》、《春秋》、《论语》、《尔雅》、《乐》为序,将一代经师主要著述汇为一编。著录标准甚严,一以汉学为依归,凡“言不关乎经义小学,意不纯乎汉儒古训者,固不著录”[7]。譬如《易》一类,黄宗羲、宗炎兄弟的《易学象数论》、《图书辨惑》,皆以“不宗汉学”而剔除。《书》一类,胡渭的《洪范正论》亦因“辟汉学五行灾异之说”而不录。《诗》一类,朱鹤龄的《毛诗通义》、陈启源的《毛诗稽古编》、顾栋高的《毛诗类释》等,或以“好博而不纯”,或以“怪诞不经”,或以“多凿空之言”,同样予以斥黜。至于宋学中人的经学著作,则一概不予著录。雍正、乾隆间,方苞以治《礼》学名世,江藩则以“更不足道”四字为总评而不屑一顾。

上述二书蒇事,江藩复撰《国朝宋学渊源记》《国朝宋学渊源记》2卷,于道光二年刊行。《渊源记》编纂体例,与《师承记》相同,皆为人物传记汇编。全书以地域为类,卷上著录孙奇逢、刁包以下诸北方宋学中人,卷下则专记刘汋、张履祥等。卷末附以沈国模、史孝咸及著者早年业师薛起凤、汪缙等,意欲据以明儒释之分。一如《汉学师承记》之扬汉抑宋,《宋学渊源记》虽本惠士奇“六经尊服、郑,百行法程、朱”之教,但终难脱门户成见。

由于江藩门户之见甚深,所以《汉学师承记》初出,龚自珍即致书商榷,历数以“汉学”题名的诸多不妥,主张改题《国朝经学师承记》。而方东树则宗主程、朱,固守宋学,于江书并汉学痛加驳诘,以致酿成炽烈的汉宋学术之争。

[1] 江藩卒年,自闵尔昌《江子屏先生年谱》以降,均作道光十一年。据漆永祥教授《江藩与汉学师承记研究》考证,当为道光十年,可信可据。

[2] 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卷2《余古农先生》。

[3] 同上。

[4] 汪喜孙:《汉学师承记跋》,见《汉学师承记》卷末。

[5] 江茂钧:《国朝经师经义目录跋》,见《目录》卷末。

[6] 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卷首《序》。

[7] 江茂钧:《国朝经师经义目录跋》,见《目录》卷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