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的汉宋学术之争,是一代学术史上的重要公案。它自清朝初叶肇始,经乾嘉时代的汉学鼎盛,至嘉庆、道光间争议加剧,形同水火。
就为学蹊径而论,乾嘉汉学与宋明理学风格各异。宋学旨在阐发儒家经典所蕴涵的义理,而汉学则讲求对经籍章句的考据训诂。在中国古代学术史上,初无所谓汉、宋学术之分,有之则自清人始。正如近代学者刘师培所论:“古无汉学之名,汉学之名始于近代。或以笃信好古该汉学之范围,然治汉学者未必尽用汉儒之说,即用汉儒之说,亦未必用以治汉儒所治之书。是则所谓汉学者,不过用汉儒之训诂以说经,及用汉儒注书之条例以治群书耳。”[1]康熙间,毛奇龄治经力辟宋人旧说,表彰汉儒经说,始揭“汉学”、“宋学”[2]之称。其后全祖望继起,尊汉儒“修经之功”,赞刘向“集诸经之大成”[3],所著《经史问答》,为乾嘉汉学家评作“继古贤,启后学,与顾亭林《日知录》相埒”[4]。乾隆初,惠栋潜心经术,承其父祖未竟之志,以穷究汉《易》为家学,先后撰为《易汉学》、《周易述》、《九经古义》诸书。他倡言:“汉经师之说,立于学官,与经并行。五经出于屋壁,多古字古音,非经师不能辨。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意。是故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5]虽然惠氏梳理汉代经学源流未尽实录,混淆了今古文学之分野,但他的唯汉是尊,唯古是信,则在当时的学术舞台上率先扬起汉学之旗帜,开了兴复“古学”的先河。稍后的考据学大师钱大昕评价惠栋学风的影响时,认为:“汉学之绝者千有五百余年,至是而粲然复章矣。”[6]
惠栋故世,戴震崛起。他承其乡先辈江永之教,于三吴惠学兼收并蓄,主张“由声音文字以求训诂,由训诂以寻义理”[7],游学南北,名噪京城。后应聘入四库全书馆,与邵晋涵、周永年、纪昀等馆中众多名儒肆力经史,辑佚钩沉,校理群籍。经史考据因之而蔚成风气,书馆亦不啻“汉学家大本营”[8]。汉学得清廷优容,大张其军,如日中天。就连朝中显贵亦附庸风雅,“皆以博考为事,无复有潜心理学者。至有称颂宋、元、明以来儒者,则相与诽笑”[9]。于是朝野官绅,“竞尊汉儒之学,排击宋儒,几乎南北皆是矣”[10]。
汉学大行,宋学几不成军。虽当汉学初起,江南诗人袁枚即唱为别调,致书惠栋加以商榷,指出:“足下与吴门诸士厌宋儒空虚,故倡汉学以矫之,意良是也。第不知宋学有弊,汉学更有弊。宋偏于形而上者,故心性之说近玄虚;汉偏于形而下者,故笺注之说多附会。”[11]然而势单力薄,汉学方兴未艾之势实非个人意志所能转移。尔后,面对汉学风靡,一味复古,宋学营垒中人目击其弊,亦不乏起而颉颃者。程晋芳、姚鼐、翁方纲,皆为四库馆臣,而指斥一时学风之弊,则异口同声。程晋芳认为:“古之学者日以智,今之学者日以愚。古之学者由音释训诂之微,渐臻于诗书礼乐广大高明之域;今之学者琐琐章句,至老死不休。”因此他喟叹:“海内儒家,昌言汉学者几四十年矣。其大旨谓,唐以前书皆尺珠寸璧,无一不可贵。由唐以推之汉,由汉以溯之周秦,而《九经》、《史》、《汉》,注疏为之根本,宋以后可置勿论也。呜呼!为宋学者未尝弃汉唐也,为汉学者独可弃宋元以降乎!”[12]姚鼐、翁方纲皆主张分学问为义理、考订、辞章三途,力倡以义理为依归,反对专走考据一路。翁方纲指出:“墨守宋儒,一步不敢他驰,而竟致有束汉唐注疏于高阁,叩以名物器数而不能究者,其弊也陋。若其知考证矣,而骋异闻,侈异说,渐致自外于程朱而恬然不觉者,其弊又将不可究极矣。”[13]姚鼐则更诋汉学为“异道”,他说:“近时阳明之焰熄,而异道又兴。学者稍有志于勤学法古之美,则相率而竞于考证训诂之途,自名汉学,穿凿琐屑,驳难猥杂。其行曾不能望见象山、阳明之伦,其识解更卑于永嘉,而辄敢上诋程朱,岂非今日之患哉?”[14]
乾隆末、嘉庆初,汉学日过中天,盛极将衰,不惟宋学中人诋斥其病痛无异词,而且汉学中人于自家学派积弊亦多所反省。凌廷堪、焦循、王引之诸儒,不谋而合,此呼彼应,皆有高瞻远瞩之论。
凌廷堪为徽州戴门后学,早在乾隆五十八年夏,他即予一时学风痛下针砭,指出:“读《易》未终,即谓王、韩可废。论《诗》未竟,即以毛、郑为宗。《左氏》之句读未分,已言服虔胜杜预。《尚书》之篇次未悉,已云梅赜伪《古文》。甚至挟许慎一编,置九经而不习。忆《说文》数字,改六籍而不疑。不明千古学术之源流,而但以讥弹宋儒为能事,所谓天下不见学术之异,其弊将有不可胜言者。”[15]焦循随之而起,力辩考据名学之非,他说:“近之学者,无端而立一考据之名,群起而趋之。所据者汉儒,而汉儒中所据者,又唯郑康成、许叔重。执一害道,莫此为甚。”[16]焦循尤其不赞成以考据补苴来代替经学研究,一如凌廷堪之所为,他亦假梳理一代经学源流,以鞭挞一时学风病痛。焦循就此写道:
本朝经学盛兴,在前如顾亭林、万充宗、胡朏明、阎潜丘。近世以来,在吴有惠氏之学,在徽有江氏之学、戴氏之学。精之又精,则程易畴名于歙,段若膺名于金坛,王怀祖父子名于高邮,钱竹汀叔侄名于嘉定。其自名一学,著书授受者,不下数十家,均异乎补苴掇拾者之所为。是直当以经学名之,乌得以不典之称之所谓考据者,混目于其间乎![17]
王引之致书焦循,唱为同调,有云:“惠定宇先生考古虽勤,而识不高,心不细,见异于今者则从之,大都不论是非。说《周礼》丘封之度,颠倒甚矣,他人无此谬也。来书言之,足使株守汉学而不求是者爽然自失。”[18]
继惠、戴之后,凌、焦、王皆一时经学大儒。以汉学俊彦而群起批评一己学派之弊短,说明一个学术转变的新时期已经来临。当此风气转换之际,惠栋的再传弟子江藩,独坚守汉学壁垒,鼎力撑持,且以他为一方,演为空前激烈的汉宋学术之争。
[1] 刘师培:《左庵外集》卷9《近代汉学变迁论》。
[2] 毛奇龄:《推易始末》卷1。
[3] 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39《前汉经师从祀议》。
[4] 阮元:《揅经室二集》卷7《全谢山先生经史问答序》。
[5] 惠栋:《松崖文钞》卷1《九经古义述首》。
[6]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39《惠先生栋传》。
[7]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39《戴先生震传》。
[8] 梁启超著、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115页。
[9] 姚莹:《东溟文外集》卷1《复黄又园书》。
[10] 袁枚:《随园诗话》卷2。
[11] 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18《答惠定宇书》。
[12] 程晋芳:《勉行堂文集》卷1《正学论四》。
[13] 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11《与曹中堂论儒林传目书》。
[14] 姚鼐:《惜抱轩文后集》卷10《安庆府重修儒学记》。
[15] 凌廷堪:《校礼堂文集》卷23《与胡敬仲书》。
[16] 焦循:《先府君事略》,见《焦氏遗书》附录。
[17] 焦循:《雕菰楼集》卷13《与孙渊如观察论考据著作书》。
[18] 王引之:《致焦里堂书》,见《焦氏遗书》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