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东树,字植之,晚号仪卫老人,安徽桐城人。生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卒于咸丰元年(1851年),终年80岁。东树幼承家范,受一方风气习染,学从古文词入。年22,师从同里姚鼐,与梅曾亮、管同、刘开并称姚门四杰。此后,潜心义理,讲求心性之学,一以朱子为依归。秉其师教,于一时汉学考证之风,深不以为然。
嘉庆二十四年,两广总督阮元拟修《广东通志》,方氏应聘作幕羊城。当时,江藩亦以佐阮元辑《皇清经解》而同在幕署,且江氏《国朝汉学师承记》又刊行伊始。《师承记》的扬汉抑宋,激起方东树强烈不满,于是他改变不与论辩的故态,起而痛加驳诘,于道光四年撰为《汉学商兑》3卷。稿成,方氏试图谋求幕主的支持,誊为清本,呈书阮元。在《上阮芸台宫保书》中,方氏取阮元与唐代贤哲韩愈相比,赞美道:“阁下道佐苍生,功横海望,岁路未强,学优而仕,归墟不舍,仕优复学。三十年间,中外咸孚,虽使退之复生,且将穷于言句,又岂晚进小生所能扬榷其大全者哉!”接着,又以之与汉唐经学大师马融、郑玄、孔颖达、贾公彦并论,指出:“惟阁下早负天下之望,宜为百世之师,齐肩马、郑,抗席孔、贾,固已卓然有大功于六经而无愧色矣。”经此一番溢美推崇,始道出以《汉学商兑》“质疑”、“请业”之想。他说:“今日之汉学,亦稍过中矣。私心以为,于今之时,必得一非常之大儒,以正其极,扶其倾,庶乎有以挽太过之运于未敝之先,使不致倾而过其极,俾来者有以考其功焉。以此求之当今之世,能正八柱而扫糠粃者,舍阁下其谁与归!”[1]然而求非其人,阮元本无意宋儒义理,实为一时汉学主盟,所以《汉学商兑》并未能如同《汉学师承记》那样,得到阮元的资助而刊行。
道光六年,阮元调任云贵总督,方东树亦分道扬镳,返乡投靠安徽巡抚邓廷桢。同年四月,《汉学商兑序》成。序中,方氏于汉学昌言排击,指出:“近世有为汉学考证者,著书以辟宋儒,攻朱子为本,首以言心、言性、言理为厉禁。海内名卿巨公,高才硕学,数十家递相祖述。……名为治经,实足乱经;名为卫道,实则畔道。”[2]尔后,复经改订,《汉学商兑》终在道光十一年得以刊行。
《汉学商兑》凡3卷,卷上追溯汉学家立说渊源,卷中辨析汉学中人主要学术主张,卷下集矢《国朝经师经义目录》,总论汉学流弊。全书仿照朱熹《杂学辨》体例,摘选汉学家语,逐条加以驳难。矛头所向,黄宗羲、顾炎武以下,迄于惠栋、戴震、钱大昕、江藩,汉学中人几乎无一幸免。南宋大儒黄震,不知是何缘由,竟为方氏訾议。早先为方东树所推崇的阮元,转眼之间已成讥弹对象。方氏说:“顾、黄诸君虽崇尚实学,尚未专标汉帜。专标汉帜,则自惠氏始。惠氏虽标汉帜,尚未厉禁言理。厉禁言理,则自戴氏始。自是宗旨祖述,邪波大肆,遂举唐宋诸儒已定不易之案,至精不易之论,必欲一一尽翻之,以张其门户。江氏作《汉学师承记》,阮氏集《经解》,于诸家著述,凡不关小学,不纯用汉儒古训者,概不著录。……欲扫灭宋儒,毒罪朱子,鼓怒浪于平流,振惊飚于静树,可已而不已。斯风一煽,将害及人心学术。”[3]阮元有云:“朱子中年讲理,晚年讲礼,诚有见于理必出于礼也。如殷尚白,周尚赤,礼也。使居周而有尚白者,以非礼析之,则人不能争;非理析之,则不能无争矣。故理必附于礼以行,空言理,则可彼可此之邪说起矣。然则《三礼》注疏,学者何可不读!”方东树不顾先前以阮元与汉唐经学大师并称之论,独拈此条痛加批驳,认为:“此之宗旨,盖欲绌宋学,兴汉学,破宋儒穷理之学,变《大学》之教为考证之学。非复唐、虞、周、孔以礼垂教经世之本,并非郑、贾抱守遗经之意。”甚至将阮说与王阳明《朱子晚年定论》齐观,诋为:“邪说害正,其端甚微,其流甚巨。”[4]书末,方东树引清高宗惩治谢济世非议朱子学的上谕为己张目,宣称:“煌煌圣训,诚天下学者所当服膺恭绎,罔敢违失者也。”[5]意欲假手清廷**威以压制汉学,用心可谓良苦。
《汉学商兑》于道光初叶的问世,实非偶然。嘉道之际,国家多故,世变日亟,汉学日过中天,盛极而衰,学随世变,时代使然。如同《汉学师承记》和《皇清经解》一样,《汉学商兑》亦是对乾嘉汉学进行总结的著作。所不同者,只是前者为肯定式的褒扬,而后者则是否定式的批评罢了。汉学中人,沉溺考证训诂,远离世事,如醉如痴,为历史潮流淘汰势所必然。《汉学商兑》的批评,确能击中其病痛之所在,故而该书一经问世,便迅速激起共鸣。稍后,唐鉴《国朝学案小识》的结撰,即为一强烈反应。
[1] 方东树:《仪卫轩文集》卷7《上阮芸台宫保书》。
[2] 方东树:《汉学商兑》卷首《序例》。
[3] 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上。
[4] 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中之上。
[5] 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