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近著名学者王国维先生论清代学术,有一段言简意赅的归纳,他说:“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而道咸以来之学新。”[1]王先生以一个“精”字来概括乾嘉学术,实为得其肯綮。乾嘉学术,由博而精,专家绝学,并时而兴。惠栋、戴震之后,最能体现一时学术风貌,且以精湛为学而睥睨一代者,当属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
王念孙,字怀祖,号石臞,扬州府属高邮人。生于乾隆九年(1744年),卒于道光十二年(1832年),终年89岁。其子引之,字伯申,号曼卿,卒谥文简。生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卒于道光十四年(1834年),终年69岁。
高邮王氏,为仕宦之家。念孙父安国,以雍正二年(1724年)进士,官至吏部尚书。念孙则以乾隆四十年进士,历官工部主事、陕西道御史、吏科给事中。引之一如父祖,以嘉庆四年进士,官至吏部尚书。王门祖孙,既以官显,亦以学著,史称:“国朝经术,独绝千古。高邮王氏一家之学,三世相承,自长洲惠氏父子外,盖鲜其匹云。”[2]念孙早年,随父宦居京城,10余岁即遍读经史,为学根柢奠立甚厚。乾隆二十年前后,戴震避仇入京,王安国聘入家塾,课督念孙。日后念孙父子之为学,即承戴东原而进,发扬光大,卓然名家。王念孙著《广雅疏证》、《读书杂志》,王引之著《经义述闻》、《经传释词》,合称“王氏四种”,博大精微,海内无匹。
王氏父子之学,以文字音韵最称专精。在我国古代学术史上,文字音韵学本为经学附庸,乾嘉诸儒治经,讲求文字训诂,奉“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为圭臬,风气既成,共趋一途,终使附庸而蔚为大国。
王念孙初从戴震受声音文字训诂,于《尔雅》和《说文解字》多所用功。本拟各撰专书,后见邵晋涵《尔雅正义》、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疏解甚善,遂转治三国魏人张揖著《广雅》,撰为《广雅疏证》32卷。念孙结撰此书,日以三字为程,历10年而始成。著者认为:“训诂之旨,存乎声音。字之声同声近者,经传往往假借。学者以声求义,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涣然冰释。”[3]于是博采《仓》、《雅》古训,就古音以求古义,引申触类,多发义例于《尔雅》、《说文》之外。书成,一时学者多所折服。阮元取与张氏原书及惠、戴二家所著比较,评为“借张揖之书以纳诸说,实多张揖所未及知者,而亦为惠氏定宇、戴氏东原所未及”。[4]
王引之秉过庭之训,从古音以明古义,与其父唱为同调。所撰《经传释词》10卷,知难而进,专意搜讨经传虚词,比类而观,寻绎义例,于后世读古文者,确有涣然冰释之效。阮元于此书极意推崇,惊叹“恨不能起毛、孔、郑诸儒而共证此快论也”。[5]
乾嘉学派之于音韵学,因系为治经服务,故沿袭清初顾炎武所开路径,不取宋儒叶韵说,专就上古音韵做深入研究,以还经籍原貌。所以一时经师之音韵学成就,主要表现为对古韵部类的离析。顾炎武的《音学五书》,在宋人郑庠以6部分类的基础上,分古韵为10部。江永继起,著《古韵标准》,则作13部。段玉裁虽为戴震弟子,但于古韵离析则有出兰之获,所著《六书音韵表》,更加密作17部。戴震受其启发,援段说入《声类表》,增作18部。至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崛起,则依据《诗经》,博及经传、《楚辞》之韵,析作21部。其中,于支、脂、之3部之分,固为段玉裁《六书音韵表》所见及,而分至、祭、盍、辑为4部,则是段书所未及。同时人江有诰不谋而合,所著《诗经韵读》、《群经韵读》、《先秦韵读》,亦析古韵为21部。有此愈阐愈密的古韵离析,宋人叶韵说不攻自破,不惟改经之弊失其依托,且读先秦古籍亦不致因训诂不明而生歧解。晚近学者治古音学,虽有章太炎23部、黄侃28部之分,但加详而已,终未能出王氏父子之所得。
乾嘉时代,校勘、辑佚之学空前发皇。在中国古代学术史上,运用校勘辑佚于学术研究,并不自乾嘉诸儒始,然而如同乾嘉学派中人的视之为专门学问而蔚成风气,甚至作为一种个人的学术事业,竭毕生心力于其中而不他顾,则是没有先例的。由于好尚相同,用力专一,因而乾嘉诸儒在古籍整理上取得了很大成绩。在这方面,王氏父子以其精湛的校雠学造诣,贡献尤为卓著。
王念孙所著《读书杂志》82卷,为其一生治学精粹之汇辑。其间所精心校勘者,博及子史辞章,计有《逸周书》、《战国策》、《史记》、《汉书》、《管子》、《荀子》、《晏子春秋》、《墨子》、《淮南子》、《汉隶拾遗》、《后汉书》、《庄子》、《老子》、《吕氏春秋》、《韩非子》、《法言》、《楚辞》、《文选》等10余家。凡古义之晦误,历代之妄改,在王念孙笔下,皆旁征博引,一一是正。书出,遂以其原原本本,多可据依,而成为一代校勘学名著。王引之著《经义述闻》32卷,亦系毕生心力所萃,历时数十年始成完书。其书阐发庭训,断制精审,凡为历代儒林中人所误解者,无不旁征曲喻,而得其本义之所在。引之此书,与其父《读书杂志》若双璧辉映,并称校雠名著。
若专就先秦子书的校雠而言,王氏父子承乾嘉诸儒矩矱,于《荀子》、《墨子》、《管子》三书用力尤勤,所获亦甚巨。
《荀子》32篇,旧有唐人杨倞注,宋明间皆有校刻本,但讹夺不少,有待整理。乾隆中叶以后,王念孙与汪中、卢文弨等共治荀学,开乾嘉诸儒治荀学的先路。后江苏学政谢墉得卢文弨助,校刻《荀子笺释》刊行。至此,《荀子》一书始有善本。卢、谢书出,复经王念孙、顾广圻、郝懿行、刘台拱诸人理董,拾遗补阙,是正文字,荀学始渐复兴。
《墨子》一书,据《汉书·艺文志》载,原有71篇,今存53篇。旧有唐人乐台注,久佚。宋明间虽有刻本,但“阙文错简,无可校正,古言古字,更不可晓”,[6]墨学几成绝学。乾隆中叶以后,汪中、卢文弨、孙星衍、毕沅等人皆治墨学。毕沅集诸家之成,于乾隆四十八年成《墨子注》16卷刊行。尔后,顾广圻、王念孙等续事校勘训释,于是汉晋以降,潜沉两千年的墨学渐趋复兴。同《荀子》、《墨子》相比,《管子》文字古奥,错简误字,问题更多,“讹谬难读,其来久矣”。[7]书凡24卷,原作86篇,今存76篇。旧有唐人房玄龄注,一题尹知章注,唯抵牾甚多,几不可卒读。嘉庆间,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与孙星衍、洪颐煊等皆潜心于《管子》校勘。洪颐煊据王、孙二家所校,先成《管子义证》8卷。其后,王念孙续加校补,成《读管子杂志》24卷,录入所著《读书杂志》中。念孙书出,《管子》理董,风气渐开。晚清,终于演成子学复兴的局面。
[1] 王国维:《观堂集林》卷23《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
[2] 《清史列传》卷68《王念孙》。
[3] 王引之:《经义述闻》卷首《序》引述王念孙语。
[4] 阮元:《王石臞先生墓志铭》,见《清代碑传集补》卷39。
[5] 阮元:《揅经室一集》卷5《王伯申经传释词序》。
[6] 俞樾:《墨子序》,见孙诒让《墨子闲诂》卷首。
[7] 戴望:《管子校正》卷首《凡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