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嘉之际,阮元崛起,迄于道光初叶,以封疆大吏而奖掖学术,振兴文教,俨然一时学坛主盟。为他所主持编纂的《皇清经解》,将清代前期主要经学著作汇聚一堂,成为近二百年间经学成就的一个集萃。阮元亦以之对乾嘉学派和乾嘉学术作了一个辉煌的总结。
(一)汉学护法与经学名臣
阮元,字伯元,号云台,一号芸台,又号雷塘庵主,晚号颐性老人,卒谥文达,扬州府属仪征人。生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卒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终年86岁。乾隆五十四年进士,以翰林院编修,历仕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外而累官山东、浙江学政,浙江、江西、河南巡抚,漕运、湖广、两广、云贵总督,内而叠任詹事府詹事、都察院都御史、诸部侍郎、尚书等,道光十八年,以体仁阁大学士告老还乡。晚节自重,著述以终。
阮元幼承家学,其父承信,熟悉史籍,究心《资治通鉴》,教以“读书当为有用之学,徒习时艺无益也”。后相继问学于乔椿龄、李道南,乔、李皆通经术,为一方特立独行之儒。家学师教,确立了阮元早年的为学藩篱。自乾隆四十五年起,他在扬州及京城陆续结识经史学家凌廷堪、邵晋涵、王念孙、任大椿等,为一时学术风气习染,训诂治经,终身不改。
阮元博学多识,尤长考证。一生为学以研治经学为主,博及史学、金石、考古、方志、谱牒、舆地、天文、历法、数学、音韵、文字、目录、诗文诸学。著述弘富,多达30余种,数以百卷计。除前述主持编纂诸书之外,主要著述尚有《三家诗补遗》、《考工记车制图解》、《曾子注释》、《诗书古训》、《性命古训》、《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定香亭笔谈》、《小沧浪笔谈》等。其他诗文杂著,自道光三年起,先后辑为《揅经室一集》、《二集》、《三集》、《四集》、《续集》、《外集》、《再续集》刊行。在乾嘉学派诸大师中,阮元虽不以专学名家,但主持风会,倡导奖掖,其学术组织之功,实可睥睨一代。梁启超先生早年著《清代学术概论》,因之而称阮元为汉学“护法神”。[1]钱宾四先生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亦称其“弁冕群材,领袖一世,实清代经学名臣最后一重镇”[2]。大师定评,足称不刊。
(二)从《经郛》到《皇清经解》
阮元一生,于学术事业贡献甚大。其最可表彰者,则是主持纂修《皇清经解》。阮元的发愿纂修《皇清经解》,经历了一个较长时间的酝酿过程。由他早年在浙江创诂经精舍,到总督两广,建学海堂于广州,从各方面为之进行了充分的准备。
诂经精舍为清中叶著名书院。嘉庆二年,阮元任浙江学政,倡议编《经籍籑诂》。五年,书成,升任浙江巡抚,遂以往日修书用屋50间,选两浙诸生有志经史古学者读书其中,题名为诂经精舍。精舍本汉代生徒讲学之所在,阮元借用古名,意在崇奖汉学,所以舍中立郑玄、许慎木主,师生皆定期拜祀。精舍而称诂经,则是阮氏学术旨趣的体现。他认为“经非诂不明”,“舍诂求经,其经不实”,于是题名学舍,以示“不忘旧业,且勖新知”。[3]精舍初立,阮元礼聘王昶、孙星衍主持讲席,且捐俸以为教学费用。每月一次,三人轮番授课,命题评文。舍中不讲八股文,不用试帖诗,重在解经考史,兼及诗词古文。其中的优秀篇章,以《诂经精舍文集》结集刊行。迄于十四年阮元奉调离浙,一时两浙名士多讲学其间,振兴一方学术,作育人才甚众。日后为阮元具体从事《皇清经解》编纂的严杰,即系当时精舍培养的高才生。
继诂经精舍之后,学海堂成为又一名噪南北的书院。嘉庆二十二年冬,阮元就任两广总督。为倡导经史实学,二十五年三月,沿杭州诂经精舍规制,借广州城西文澜书院旧址,创立学海堂,以经史古学课督一方士子。经数年规划营建,道光四年十二月,堂舍另辟新址,在粤秀山麓落成。就学士子经史诗文,阮元亲为审阅遴选,辑为《学海堂集》刊行。翌年秋,《皇清经解》始修,堂中士子则成为校订协修的干才。
从诂经精舍到学海堂,阮元除为《皇清经解》的纂修培育出众多人才之外,还有过几次重大的经学编纂活动。一是《十三经注疏校勘记》的完成,二是校刻宋本《十三经注疏》,三是编纂大型经学专书《经郛》。其中,以《经郛》同《皇清经解》最为有关。
《经郛》的结撰,始于嘉庆八年夏,实际从事者为阮元弟子陈寿祺及诂经精舍诸高材生。此书取法唐人李鼎祚《周易集解》,以汇集唐以前诸儒经说为务。陈寿祺《上仪征阮夫子请定经郛义例书》,于此有云:“乃者仰蒙善诱,俯启梼昧,将于九经传注之外,裒集古说,令寿祺与高才生共纂成之。”可见它是要钩稽古说于九经传注之外。而寿祺所拟之该书义例,则更将其具体化,据称:“《经郛》荟萃经说,本末兼该,源流具备,阐许、郑之闳渺,补孔、贾之阙遗。上自周秦,下迄隋唐,网罗众家,理大物博。汉魏以前之籍,搜采尤勤,凡涉经义,不遗一字。”[4]工程如此之浩大,规格如此之崇高,其艰难可想而知,当然成功非易。所以,陈寿祺虽与诂经精舍诸高才生竭尽全力,历时数月,但所成初稿却并未达到预期的构想。嘉庆八年冬,陈氏北去,阮元公务繁忙,无人再能挂帅增订,此事也就搁置下来。十五年,阮元因浙江学政舞弊案牵连,左迁翰林院编修。再入词馆,略有闲暇,遂重理《经郛》旧稿。迄于十六年四月,改订一过,得稿100余卷。终缘“釆择未周,艰于补遗”,[5]以致长期束之高阁,未能付刻。
嘉庆二十二年冬,阮元抵广州接任。翌年除夕,为幕友江藩著《国朝汉学师承记》撰序,遂将先前结撰《经郛》的初衷略加改变,发愿沿用其体例,专辑清儒经解为一书,题为《大清经解》。他说:
国朝诸儒,说经之书甚多,以及文集说部,皆有可采。窃欲析缕分条,加以剪截,引系于群经各章句之下。譬如休宁戴氏解《尚书》“光被四表”为“横被”,则系之《尧典》;宝应刘氏解《论语》“哀而不伤”,即《诗》“惟以不永伤”之“伤”,则系之《论语·八佾篇》,而互见《周南》。如此勒成一书,名曰《大清经解》。[6]
至此,《皇清经解》的纂修已然提上日程。
阮元倡议纂修《皇清经解》,其发愿之初,本寄厚望于江藩、顾广圻诸名儒,所以他说:“徒以学力日荒,政事无暇,而能总此事,审是非,定去取者,海内学友惟江君(藩)与顾君千里二三人。他年各家所著之书或不尽传,奥义单辞,沦替可惜,若之何哉!”[7]然而江、顾等人,或远居三吴,艰于南行,或近在咫尺,他务缠身,皆未能担此重任。时隔7年,托无其人,于是阮元只好依靠南来的弟子严杰并学海堂诸生,放弃旧日所构想的体制,改以丛书的形式,汇编清儒经学著述为一书。
一如早先《经郛》之委以陈寿祺,《皇清经解》的纂修,始终其事者,则是阮元的弟子严杰。杰字厚民,号鸥盟,浙江余杭人,因寄居钱塘,故又称钱塘人。其生卒年未详。据光绪间重修《杭州府志》载,晚清,诸可宝为其撰有传记一篇,唯笔者孤陋寡闻,用力不勤,竟未能觅得一读。严杰初为诸生,曾师从段玉裁问学。阮元督学浙江,聘其助修《经籍籑诂》。继之阮氏抚浙,创诂经精舍于杭州,严杰入舍就读,成为其间之佼佼者。嘉庆十五年,阮元离浙还朝。翌年,厚民远道相随,课督阮元女安,留京师一年余。后阮元与江都张氏联姻,严杰又成为阮安未婚夫张熙师。嘉庆二十五年春,学海堂初开,严杰亦于此时陪伴张熙来粤完婚。熙本患肝疾,体质虚弱,婚后未及一年即告夭亡。之后,严杰遂留于粤中阮元幕署。道光四年冬,学海堂新舍建成。翌年八月,严杰即受阮元之命,集阮氏藏书于堂中,辑刻《皇清经解》。
作为经学丛书,《皇清经解》的纂修体例,既不同于康熙间《通志堂经解》,又有别于乾隆间修《四库全书》。它没有按照前二书的编纂方式,区分类聚,人随书行,而是以作者为纲,按年辈先后,依人著录,或选载其经著,或辑录其文集、笔记。上起清初顾炎武、阎若璩、胡渭,下迄道光初依然健在的宋翔风、凌曙,终以严杰所辑《经义丛钞》。所录凡74家,著述180余种,计1 400卷。
道光六年六月,阮元奉调改任云贵总督。此时,《皇清经解》辑刻将及一载,已得成书千卷。离粤前,他将《经解》主持事宜托付给广东督粮道夏修恕。至于编辑重任,则仍委之严杰。道光九年十二月,30函《皇清经解》寄达滇南,阮元苦心孤诣,数十年夙愿终成现实。
阮元一生为官所至,振兴文教,奖掖学术,于清代中叶学术文化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皇清经解》作为他晚年的一项重大学术编纂活动,接武早先的《十三经注疏校勘记》,以其所取得的巨大成功,在清代学术史上写下了辉煌的一页。其继往开来之功,主要在于如下3个方面:
首先,《皇清经解》将清代前期的主要经学著述汇聚一堂,对此一时期的经学成就,尤其是乾嘉学派的业绩,作了一次成功的总结。清代前期的经学,自清初顾炎武诸儒发端,经胡渭、阎若璩、毛奇龄等经师张大旗帜,已然摆脱宋明理学的羁绊,向复兴古学,朴实穷经一路走去。乾隆初,惠栋诸儒崛起,以复原汉《易》为职志,拔宋帜而立汉帜,经学遂成一代学术中坚。继惠栋、江永之后,戴震领**于一时,其学得段玉裁并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及扬州诸儒发扬光大。在中国古代学术史上,清代经学终得比美宋明理学而卓然自立。与之同时,由庄存与开启先路,中经孔广森、张惠言诸儒阐发,至刘逢禄出,而今文经学异军突起,在清代经学中别辟新境,蔚为大观。从顺治到道光,近二百年间,清代经学所走过的发展历程,在《皇清经解》之中,以著述汇编的形式得以再现。全书编选有法,大体允当,为了解此一时期的经学成就,提出了一个较为集中的依据。
其次,《皇清经解》的纂修,示范了一种实事求是的良好学风,对于一时知识界,潜移默化,影响深远。清儒为学,以务实为旨趣。清初,鉴于明季心学末流泛滥无归而酿成的学术弊端,弃虚就实,学以致用,风气渐趋健实。自康熙中叶,以迄乾隆一朝,务实学风经百余年培养,敦崇实学,实事求是,朝野莫不皆然。阮元师弟训诂治经,学风平实,可谓是康乾诸儒嫡传。以此而编选一代经师解经之作,从顾亭林的《左传杜解补正》始,中经惠定宇的《周易述》、《九经古义》,江慎修的《周礼疑义举要》、《群经补义》,再到戴东原的《杲溪诗经补注》、《考工记图》,又及段若膺的《说文解字注》,王怀祖的《广雅疏证》、《读书杂志》,王伯申的《经义述闻》、《经传释词》,并载刘申受的《春秋公羊经何氏释例》,凌晓楼的《公羊礼说》,终以阮芸台师弟的《十三经注疏校勘记》、《经义丛钞》,原原本本,笃实可依。洋溢于其间的实事求是学风,对于一时知识界良好学风的培养,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之后,《皇清经解》不胫而走,广为流传,成为学术界解经圭臬。咸丰间,版片多为兵燹毁损,复得两广总督劳崇光倡议醵资补刻。迄于光绪中,王先谦以江苏学政承阮元遗风,再事纂辑,既补阮元书之所未收,又录咸、同以降经师著述,终成无愧前哲的《皇清经解续编》。
最后,《皇清经解》集清儒经学精粹于一书,对于优秀学术文化成果的保存和传播,确乎用力勤而功劳巨。清代前期,诸儒经学著作,汗牛充栋,浩如烟海,限于客观条件,流传未广,得书非易。即以当时的广州论,虽为通商口岸,经济繁荣,而士子尚以不能觅得前哲时贤经学著述一读为憾,其他偏远落后地区,则其苦自然更甚。因此,阮元师弟将清代前期经学著述整理比勘,汇辑成册,不惟传播学术,有便检核,而且保存文献,弘扬古籍,亦可免除意外灾害及其他因素造成的图书散佚毁损之虞。一举而兼数得,实为清代学术史上的一桩盛举。
从乾隆初惠栋、江永崛起而辟乾嘉学派先路,中经清廷开《四库全书》馆,戴震、邵晋涵、纪昀、任大椿诸儒云集其间而成乾嘉学派如日中天之势。迄于嘉庆、道光间,此一学派盛极而衰,始由扬州诸儒对之做出历史总结。汪中、焦循、王念孙、王引之、江藩、阮元等,皆此一时期扬州儒林翘楚。乾嘉学派与乾嘉学术之能得一辉煌总结,扬州诸儒辛勤其间,功至伟矣!
[1]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48页。
[2]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册,第478页。
[3] 阮元:《揅经室二集》卷7《西湖诂经精舍记》。
[4] 陈寿祺:《左海文集》卷4《上仪征阮夫子请定经郛义例书》。
[5] 阮常生续编:《雷塘庵主弟子记》卷4“四十八岁”条。
[6] 阮元:《揅经室集》卷11《国朝汉学师承记序》。
[7]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