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的扬州经学,开风气于康熙、雍正间。泰州陈厚耀,穷究天文历算,接武宣城梅文鼎;宝应王懋竑,精研朱熹学术,撰写《朱子年谱》并《考异》10卷,以经学醇儒为天下重。乾隆六十年间,高邮王念孙、贾稻孙、李惇首倡于前,宝应刘台拱、江都汪中、兴化任大椿、顾九苞相继而起,后先辉映,蔚成大观。至焦循出,终以通儒而结成硕果。
焦循,字理堂,一字里堂,晚号里堂老人,扬州府属甘泉人。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卒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终年58岁。他早年为诸生,攻举子业,习诗古文。科场角逐,叠经颠踬,至嘉庆六年(1801年)举乡试,时已39岁。翌年入都会试,再遭落第。不堪举业蹉跎,自此绝意仕进,托疾不出,蜇居于所葺雕菰楼中,以著述授徒终老乡里。其学博大通达,天文数学、经史艺文、音韵训诂、性理辞章、地理方志、医药博物,广为涉足,多所专精。一生所著甚富,卷帙之积,几近300卷。其中,尤以《里堂学算记》、《易学三书》、《孟子正义》享盛名于学术界,一时有“通儒”之称。
焦循早年,得一方经学风气熏陶。乾隆四十四年,与讲求经学的同窗顾凤毛结为友好,时年17岁。凤毛为著名经师顾九苞之子,承其家学,每有论说,多精赅简要,极为焦循所叹服。两年后,焦循以攻治《毛诗》开始了他的经学研究。乾隆五十二年,顾凤毛将家藏《梅氏丛书》赠与焦循,勉励道:“君善苦思,可卒业于是也。”[1]从此,焦循究心梅文鼎遗著,转而研讨数学。
在中国古代,数学为经学附庸,经师而兼治数学,历代皆然。入清以后,梅文鼎、王锡阐、薛凤祚等,就都是以经师而精研数学的名家。到乾嘉学派崛起,江永、戴震、钱大昕等著名经学家,也同时以精于数学名世。戴震在《四库全书》馆所辑校《算经十书》,钱大昕所撰《三统术衍》及《廿二史考异》中于历代《历律志》的补阙正讹,皆是一时引人注目的佳作。焦循继承此一传统,在迄于嘉庆六年的10余年间,从钻研梅氏遗著入手,会通中西,撰写了一批富有成果的数学著作。后汇为《里堂学算记》刊行,成为此一时期数学成就的总结。
在致力于数学研究的同时,焦循还究心《三礼》,撰写《群经宫室图》上下31篇。他又将诠释《毛诗》旧稿六度改易,订为《毛诗鸟兽草木虫鱼释》11卷。这两部著述同他的数学诸作一道,成为焦循步入乾嘉之际学术界的成名作品。如果说数学研究之所得,使焦循在人才如云的乾嘉学术界赢得了一席地位,那么他的《周易》研究,则使之卓然名家,一跃而跻身领先行列。
清代的《周易》研究,经过清初诸《易》学大师对宋儒《易》学的批判,迄于乾隆初叶,惠栋撰《易汉学》、《周易述》,考明古义,表彰汉《易》,已渐向复兴汉《易》一路走去。张惠言继起,专宗虞翻《易》说,推出《周易虞氏义》、《虞氏消息》诸书,孤家绝学,大明于世。水到渠成,一呼百应,究心汉《易》遂成一时《易》学主流。风气既成,“唯汉是求”声浪由《易》学推扩,迅速席卷整个经学研究和知识界。历史地看来,中国古代经学,由汉唐注疏演为宋明义理,是一个必然的发展过程。这个过程是历史的进步,而非倒退,理所当然应予肯定。宋儒治经,固有武断臆解之失,因而通过对传统经典的整理和总结,实事求是地还儒家典籍以本来面目,就是一桩很有必要的工作。但是唯古是信,唯汉是求,专以儒家经典疏解的还原为务,则未免失之矫枉过正。
有鉴于此,焦循对“唯汉是求而不求其是”的倾向进行了批评。他认为,乾嘉之际弥漫于学术界的汉学之风,“述孔子而持汉人之言,唯汉是求而不求其是,于是拘于传注,往往扞格于经文。是所述汉儒也,非孔子也”。对于当时汉学诸家治经的蓄意贬抑宋儒,焦循提出了尖锐的质疑,指出:“唐宋以后之人,亦述孔子者也,持汉学者或屏之不使犯诸目,则唐宋人之述孔子,岂无一足征者乎?学者或知其言之足征,而取之又必深讳其姓名,以其为唐宋以后之人,一若称其名,遂有碍乎其为汉学者也。噫,吾惑矣!”[2]
焦循治经,一反盲目尊信汉儒的积弊,力倡独立思考,提出了“证之以实而运之于虚”的方法论。他说:“经学之道,亦因乎时。汉初,值秦废书,儒者各持其师之学。守之既久,必会而通,故郑氏注经,多违旧说。有明三百年,率以八股为业,汉儒旧说,束诸高阁。国初,经学萌芽,以渐而大备。近时数十年来,江南千余里中,虽幼学鄙儒,无不知有许、郑者,所患习为虚声,不能深造而有得。盖古学未兴,道在存其学;古学大兴,道在求其通。前之弊患乎不学,后之弊患乎不思。证之以实而运之于虚,庶几学经之道也。”[3]何谓“证之以实而运之于虚”?用焦循的话来说,就是“博览众说,各得其意,而以我之精神气血临之”。[4]这种精神,一言以蔽之,即学求其是,贵在会通。焦循的《易》学研究,正是这种治经精神的集中反映。
治《易》为焦循家学,其曾祖源、祖镜、父葱,世代相守。其父且兼得岳家王氏说《易》之法,还在焦循14岁时,便给他提出了读《易》的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即为什么“密云不雨,自我西郊”的语句,既见于《小畜》,又见于《小过》。此后,他受这一问题启发,进而探讨“号咷”之再见于《同人》、《旅》;《蛊》、《巽》二卦的重复出现“先甲”、“后甲”、“先庚”、“后庚”;《明夷》、《涣》二卦同有“用拯马状,吉”诸现象。然而历时近30年,四处请教,遍求说《易》之书,终百思而不得其解。嘉庆七年会试落第,决意专力治《易》。自十五年起,更摒除一切外务,潜心《易》学,终于在3年之后,陆续完成了他的《易学三书》,即《易通释》、《易图略》、《易章句》。当三书中的最后一部《易章句》于嘉庆二十年脱稿誊清,焦循时已年逾半百。
在《易》学园囿中,焦循辛勤耕耘数十年。始究程颐、朱熹,渐探服虔、郑玄,自汉魏以来,历唐宋元明,迄于当代惠栋、张惠言诸家,凡说《易》之书,皆摘其精要,记录于册。然后运用其先前数学研究之所得,“以数之比例,求《易》之比例”。[5]同时,又将文字训诂学中的六书假借、转注诸法引入《易》学。终于摆落汉宋,自成一家。焦循说《易》,不赞成朱熹将《周易》视为卜筮之书的界定,将《易》定性为“圣人教人改过之书”。[6]由此出发,他既否定了宋儒的先天《易》学,同时也不取汉儒的纳甲、卦气诸说,而是通贯经传,一意探求卦爻变化的“比例”。焦循将《周易》卦爻的推移法则总结为3条,即旁通、相错、时行。三者的核心,则在变通。他说:“能变通则可久,可久则无大过,不可久则至大过。所以不可久而至于大过,由于不能变通。变通者,改过之谓也。……舍此而言《易》,岂知《易》哉!”这样的变通,[7]其归宿就在于通过《周易》的讲求,达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和谐境界。
焦循的《易》学研究,通贯经传固是其所长,而混淆经传也是其所短。他忽略了《周易》经传非一时一人所做这样一个基本认识,加以历史的局限,又过分尊信《周易》为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圣人”之作。因而他的治《易》三法,未免先入为主,多有牵强附会之失。但是会通汉宋,独抒心得,对学术真理的追求,其精神则是可贵的。焦循实事求是的治经精神,不仅体现于他的《易》学研究,而且也贯穿在群经补疏之中。诸如力排众议,肯定王弼《易》注的价值,认为《尚书》伪孔传可据以研究魏晋间经学等,皆不失为通达持平之论。焦循学求其是,贵在会通的经学思想,是对乾嘉汉学的一个批判性总结。它标志着汉学的鼎盛局面已经结束,以会通汉宋去开创新学风,正是历史的必然。
[1] 焦廷琥:《先府君事略》,见《焦氏遗书》附录。
[2] 焦循:《雕菰楼集》卷7《述难四》。
[3] 焦循:《雕菰楼集》卷13《与刘端临教谕书》。
[4] 焦循:《里堂家训》卷下。
[5] 焦循:《易通释》卷首《自序》。
[6] 焦循:《易通释》卷1。
[7] 焦循:《易图略》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