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中叶以后的扬州诸儒,接受惠栋、戴震之学影响且卓然成家者,当首推汪中。
汪中,字容甫,扬州府属江都人。生于乾隆九年(1744年),卒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终年51岁。他自幼丧父失学,随寡母茹苦含辛,备受煎熬。由于生活所迫,自14岁起,即受雇于书商。贩书之余,他从学于其父生前友好,浏览经史百家,尤喜为诗,借以写状孤贫之境。乾隆二十八年,初应童子试,取得附学生员资格,时年20岁。此后,他作幕四方,卖文为生,常年往来于大江南北,浙水东西。乾隆四十二年选为拔贡生后,以患怔忡之症而绝迹科场,专意于《述学》一书的撰写。后应聘校勘文宗、文澜二阁入藏《四库全书》,因心脏病猝发逝世于杭州校书处。
乾隆中叶以后的思想界,戴震、章学诚、汪中若三峰鼎峙。从形式上看,三家学虽不尽相同,但实事求是,殊途同归,都力图以各自的学术实践去开辟一时为学新路。戴震从文字训诂入手,以阐发经籍义理为归宿,承先启后,卓然大家。章学诚别辟蹊径,究心史学义例、校雠心法而独树一帜。汪中则以其对先秦子学的创造性研究,领异立新,雄视一时。
春秋战国间,儒墨名法,百家争鸣,在我国古代学术史上,写下了诸子之学并肩媲美的一页。西汉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沿及魏晋六朝,经学盛而子学微。经历唐宋元明,佛学、理学,盛衰更迭,尤其是宋明数百年间,理学一统,诸子百家形同异端。迄于明清之际,在对理学积弊的反省之中,傅山、王夫之、顾炎武诸大师重理子学,傅山更以其经子并尊之说而开一代子学复兴先河。乾隆初,古学复兴,以《四库全书》开馆为标志,对传统学术的全面整理和总结成为一时风气。汪中的子学研究,就是在此一背景之下应运而生的。
汪中之于子学,最先致力的是《荀子》。乾隆四十一年,他幕居南京,与安徽歙县著名学者程瑶田定交。从瑶田处,他得知戴震学术大要,于是接踵戴震对荀子学说的董理,与同时学者王念孙、卢文弨等唱为同调,治戴学而兼及《荀子》。汪中治《荀子》从校勘始,自当年二月至五月,将全书大体校核一遍。后即据校勘所得,撰为《荀卿子通论》一篇,并制成《荀卿子年表》一部。当时,校勘《荀子》者虽不止汪中一家,但敢于肯定荀学为孔学真传,则应属汪中首倡。自宋代理学家推尊孟子“性善”之说,斥荀子“性恶”说为异端,扬孟抑荀,历数百年而不改。汪中以对旧学的批判精神,博稽载籍,提出了富有个性的见解。
据汪中考订,荀子之学源自孔子高足子夏、仲弓,其学以礼见长,兼善《周易》,对于儒家经典的流传,其承前启后之功,尤不可没。他指出,《毛诗》、《鲁诗》、《左氏春秋》、《穀梁春秋》皆传自荀子,《礼经》则是荀子的支流余裔,而《韩诗》亦无异于“荀卿别子”。因此他断言:“自七十子之徒既殁,汉诸儒未兴,中更战国、暴秦之乱,六艺之传赖以不绝者,荀卿也。”汪中以一个学术史家的识见,勾勒出他心目中的先秦儒学统绪,这就是:“周公作之,孔子述之,荀卿子传之,其揆一也。”[1]
汪中的《荀子》研究,虽草创未精,以致某些立论贻后世以“武断”之讥,但为他所得出的“荀卿子之学出于孔氏,而尤有功于诸经”的结论,则是不可推翻的。他的研究所得,与同时学者钱大昕、王念孙等对《荀子》“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一语的辨证,异曲同工,互为声援,于一代《荀子》学术的复兴,皆有摧陷廓清之功。
继《荀子》之后,汪中又致力于《商子》、《老子》、《晏子春秋》、《贾谊新书》、《墨子》等诸家学说的研究。其中,尤以《墨子》研究历时最久,用力最勤,创获亦最多。
在我国古代学术史上,自儒学于西汉间取得独尊地位以来,同《荀子》相比,《墨子》的遭遇就更其不公。《荀子》之被视作异端,毕竟是宋代理学勃兴以后的事情,而《墨子》则早在孟子的时代,即已与杨朱并斥,诋为“无父”,声称“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惟其如此,汉初,墨学已告衰微,迄于魏晋,则几成绝学。宋明之世,孟子以“亚圣”高踞庙堂,他对墨学的诋斥,经程颐、朱熹表彰而成为儒家经典的构成部分。于是视墨学为异端邪说,众口一词,俨若不可推翻的铁案。承清初诸儒对墨学的阐幽发覆,汪中以求实存真的批判精神,对历史进行实事求是的考察,终于还原了先秦时代儒墨并称“显学”的历史真实。
兼爱,这是墨学的一个重要主张,也是孟子据以否定墨子的把柄所在。汪中即由此入手,辨明是非。他首先论证兼爱与“先王制为聘问、吊恤之礼,以睦诸侯之邦交者”实无不同,进而指出:“彼且以兼爱教天下之为人子者,使以孝其亲,而谓之‘无父’,斯已过矣。”同时,于杨、墨并举之说,汪中亦断然否定,他说:“历观周、汉之书,凡百余条,并孔墨、儒墨对举。杨朱之书,惟贵放逸,当时亦莫之宗,跻之于墨,诚非其伦。”[2]
在为墨子辨诬的基础之上,汪中进而阐明了他的墨学观。汪中认为,墨子之学是旨在救世的仁人之学。在他看来,从学以经世这个意义上说,儒墨两家虽然“不相为谋”,但“其意相反而相成”,其间无所谓正统与异端之别。至于墨子之攻驳孔子,他认为这在春秋战国间不足为奇,“诸子百家,莫不如是”。因此,断不能以之作为诋诬墨子的罪名。汪中引《吕氏春秋》的《去私》、《尚德》二篇和《韩非子》的《显学篇》为证,指出在先秦诸子中,唯有儒家足以同墨子相抗衡。他说:“自墨子殁,其学离而为三,徒属充满天下。”儒、墨并称“显学”,这才是当时学术界的本来面目。
汪中的墨子研究,洋溢于其间的批判精神,在乾隆后期严酷的文化专制之下,显然是不能见容于世的。因此,还在汪中生前,便遭到内阁学士翁方纲的猛烈抨击,詈之为“名教之罪人”,主张“褫其生员衣顶”。[3]而素以识力自负的章学诚,也与翁方纲沆瀣一气,在汪中逝世不久,即撰文肆意讥弹,诋其墨子研究为“好诞之至”,且斥汪中学“不知宗本”,“大体茫然”。[4]
平心而论,尺短寸长,学有专攻,章、汪学术,蹊径各异,未可轩轾。然而汪中的子学研究,能以反传统的批判精神和实事求是的为学态度,道人之所不能道,言人之所不敢言,这在当时不仅需要足够的理论勇气,而且更要具备过人的学术见识。章学诚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竟统而訾之为“大体茫然”,显然失之轻率。章、汪二人交恶,是乾嘉学术史上的一桩旧案,前哲时贤多有理董。其实,他们之间的分歧,固然有个人恩怨,也有旧时代读书人的痼疾作祟,但是之所以酿成唇枪舌剑,直至“竟欲持刀抵舌锋”,恐怕还有深层的原因。汪中的墨子研究,恰好透露了个中消息。质言之,一个要尽力维护纲常名教,一个则公然蔑视儒家经典,敢于向其挑战,这或许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1] 汪中:《述学》补遗《荀卿子通论》。
[2] 汪中:《述学》内篇3《墨子序》。
[3] 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15《书墨子》。
[4] 章学诚:《文史通义》(遗书本)外篇1《述学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