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入扬州幕府,倏尔5年过去。其间,继《考工记图》之后,随着《句股割圆记》、《屈原赋注》诸书的先后付梓,戴震学说不胫而走。而凭借多年校勘《大戴礼记》的积累,震又与前辈硕儒卢文弨合作,书札往复,精心切磋,克成《大戴礼记》善本。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卢见曾将文弨与戴震所校订《大戴礼记》收入《雅雨堂藏书》,有序记云:“《大戴礼记》十三卷,向不得注者名氏……错乱难读,学者病之。余家召弓太史,于北平黄夫子家,借得元时刻本,以校今本之失,十得二三,注之为后人刊削者,亦得据以补焉。又与其友休宁戴东原震,泛滥群书,参互考订。既定,而以贻余。夫以戴书卢注,经千百年后,复有与之同氏族者,为之审正而发明之。其事盖有非偶然者,因亟授诸梓。”[1]两年之后,新刻《大戴礼记》蒇事,卢文弨亦有跋称:“吾宗雅雨先生,思以经术迪后进。于汉、唐诸儒说经之书,既遴得若干种,付剞劂氏以行世。犹以《大戴》者,孔门之遗言,周元公之旧典,多散见于是书,自宋、元以来诸本,日益讹舛,驯至不可读,欲加是正,以传诸学者。知文弨与休宁戴君震夙尝留意是书,因索其本,并集众家本,参伍以求其是。义有疑者,常手疏下问,往复再四而后定。凡二年始竣事,盖其慎也如此。”[2]
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在经历3年前北闱乡试的挫折之后,戴震于是年秋举江南乡试,时年40岁。翌年入都会试,竟告败北。在京期间,震客居新安会馆,汪元亮、胡士震、段玉裁等追随问学。玉裁且将震所著《原善》三篇、《尚书今文古文考》、《春秋改元即位考》一一抄誊,后更自称弟子,执意师从。震虽一如先前之婉拒姚鼐,数度辞谢,终因玉裁心诚而默许。从此,遂在乾隆中叶以后的学术史上,写下了戴、段师友相得益彰的一页。
乾隆三十年(1765年),戴震致力《水经注》校勘,别经于注,令经、注不相淆乱,成《水经考次》一卷。卷末,震有识语云:“夏六月,阅胡朏明《禹贡锥指》所引《水经注》,疑之。因检郦氏书,辗转推求,始知朏明所由致谬之故。”由释胡渭误入手,震进而揭出辨析《水经注》经文、注文的4条义例,即“《水经》立文,首云某水所出,已下不复重举水名。而注内详及所纳小水,加以采摭故实,彼此相杂,则一水之名不得不循文重举。《水经》叙次所过郡县,如云‘又东过某县南’之类,一语实赅一县。而注内则自县西至东,详记水历委曲。《水经》所列,即当时县治,至善长作注时,已县邑流移。注既附经,是以云径某县故城,经无有称故城者也。凡经例云‘过’,注例云‘径’。”篇末,震重申:“今就郦氏所注,考定经文,别为一卷,兼取注中前后例紊不可读者,为之订正,以附于后。是役也,为治郦氏书者棼如乱丝,而还其注之脉络,俾得条贯,非治《水经》而为之也。”[3]
三十一年(1766年),震再度入都会试,复遭挫折。迄于三十七年,历届会试皆名落孙山。其间,震先后作幕晋冀,应聘主持《汾州府志》、《汾阳县志》和《直隶河渠书》纂修事宜。所著《声韵考》渐次成文,凡韵书之源流得失,古韵之部类离析,皆卓然有识,自成一家。戴震的博学多识,一度为在国子监求学的章学诚所倾倒,据章氏称:
往仆以读书当得大意,又年少气锐,专务涉猎,四部九流,泛览不见涯涘,好立议论,高而不切,攻排训诂,驰骛空虚,盖未尝不然自喜,以为得之。独怪休宁戴东原振臂而呼曰:“今之学者,毋论学问文章,先坐不曾识字。”仆骇其说,就而问之。则曰:“予弗能究先天后天,河、洛精蕴,即不敢读元亨利贞;弗能知星躔岁差,天象地表,即不敢读钦若敬授;弗能辨声音律吕,古今韵法,即不敢读关关雎鸠;弗能考《三统》正朔,《周官》典礼,即不敢读春王正月。”仆重愧其言!因忆向日曾语足下所谓“学者只患读书太易,作文太工,义理太实”之说,指虽有异,理实无殊。充类至尽,我辈于《四书》一经,正乃未尝开卷卒业,可为惭惕,可为寒心![4]
唯章学诚与段玉裁为人为学之旨趣不一,玉裁心悦诚服,执意师从,学诚无非耸动一时,别有追求。因之,段氏终身光大师门,言必称先生,年届耄耋,依然勤于纂辑《戴东原先生年谱》。而章氏不惟分道扬镳,而且反唇相向,以己之长,形人之短,恶意指斥,喋喋不休,直至戴震故世多年,始终耿耿于怀。
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二月,清廷开馆纂修《四库全书》。闰三月十一日,任命书馆正副总裁及一应纂修官员,并由民间征调学者来京修书。戴震以能考订古书原委,亦在指名征调之列。据《高宗实录》记,是日,大学士刘统勋等奏:
纂辑《四库全书》,卷帙浩繁,必须斟酌综核,方免罣漏参差。请将现充纂修纪昀、提调陆锡熊,作为总办。原派纂修三十员外,应添纂修翰林十员。又查有郎中姚鼐,主事程晋芳、任大椿,学正汪如藻,降调学士翁方纲,留心典籍,应请派为纂修。又进士余集、邵晋涵、周永年,举人戴震、杨昌霖,于古书原委,俱能考订,应请旨调取来京,令其在分校上行走,更资集思广益之用。[5]
此奏为高宗允行,调令下颁。此时,戴震正客游浙东,主持金华书院讲席。闻讯中断教学,临行,至宁波,在宁绍台兵备道署,与章学诚不期而遇。戴、章二人的此次晤面,与七年前初识迥异,双方竟因纂修地方志主张不一,各抒己见,不欢而散。据章学诚记:
乾隆三十八年癸巳夏,与戴东原相遇于宁波道署,冯君弼方官宁绍台兵备道也。戴君经术淹贯,名久著于公卿间,而不解史学,闻余言史事,辄盛气凌之。见余《和州志例》,乃曰:“此于体例则甚古雅,然修志不贵古雅,余撰汾州诸志,皆从世俗,绝不异人,亦无一定义例,惟所便尔。夫志以考地理,但悉心于地理沿革,则志事已竟,侈言文献,岂所谓急务哉?”余曰:“余于体例求其是尔,非有心于求古雅也……如余所见,考古固宜详慎,不得已而势不两全,无宁重文献而轻沿革耳。”[6]
[1] 卢见曾:《雅雨堂文集》卷1《大戴礼记序》。
[2] 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卷8《新刻大戴礼跋》。
[3] 戴震:《水经考次》卷末《后记》。
[4] 章学诚:《章氏遗书》卷22《与族孙汝楠论学书》。
[5] 《高宗实录》卷930“乾隆三十八年闰三月庚午”条。
[6] 章学诚:《章氏遗书》卷14《记与戴东原论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