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从提倡理学到崇奖经学(1 / 1)

在乾隆二十一年以后的经筵讲坛之上,清高宗何以会屡屡立异朱子,心裁别出?这是一个很值得去深入论究的问题。笔者以为,如果从高宗即位,尤其是乾隆五年理学的提倡未见成效之后,其学术好尚所发生的变化来考察,或许能够寻觅出其间的线索来。

如何处理理学与经学的关系?这是入清以后,伴随社会的由乱而治,朝野共同关注的问题。在日趋高涨的以经学济理学之穷的声浪中,清廷于康熙后期的表彰朱子学,就已经显示了融理学于经学之中的发展趋势。所以,清圣祖既说:“朱子注释群经,阐发道理,凡所著作及编纂之书,皆明白精确,归于大中至正。”[1]又说:“治天下以人心风俗为本,欲正人心、厚风俗,必崇尚经学。”[2]他明确昭示子孙:“帝王立政之要,必本经学。”提出了“以经学为治法”的一代家法[3]。

世宗当政,为时过短,崇尚经学的文化举措未及实施,即过早地去世。高宗即位,凭借其父祖奠定的雄厚国基,他所获得的是一个承平安定的江山。经济的富庶,政局的安定,使他得以从容地去实践其父祖的未竟之志。

乾隆元年四月,高宗重申“首重经学”的一代家法,命广布圣祖时期官修诸经解,以经学考试士子。他说:“圣祖仁皇帝四经之纂,实综自汉迄明,二千余年群儒之说而折其中,视前明《大全》之编,仅辑宋元讲解,未免肤杂者,相去悬殊。各省学臣,职在劝课实学,则莫要于宣扬盛教,以立士子之根柢。”[4]清高宗的谕旨表明,此时清廷所尊崇的经学,绝不仅仅限于宋元理学诸儒的解说,而是要由宋明而远溯汉唐,博采历代经师之长以“立士子之根柢”。

乾隆二年三月,高宗命儒臣每日缮写经史奏疏进呈。三年十月,他又号召天下士子“究心经学,以为明道经世之本”,指出:

学问必有根柢,方为实学。治一经必深一经之蕴,以此发为文辞,自然醇正典雅。若因陋就简,只记诵陈腐时文百余篇,以为弋取科名之具,则士之学已荒,而士之品已卑矣。[5]

在清高宗的倡导之下,各地学政闻风而动。四年三月,先是陕西学政嵩寿奏:“请于《四书》经义外,摘录本经四五行,令生童作经义一段,定其优劣。童生中有能背诵《五经》,兼通讲贯者,量行取进。”[6]随后山东学政徐铎又奏:“荐举优拔,贵乎通经致用。请嗣后报优,注明通晓何经,拔贡改试经解。”[7]同年六月,安徽学政郑江举荐的优生陶敬信,将所著《周礼正义》一书进呈。高宗以“其注解尚属平妥明顺”,颁谕嘉奖,“令其在《三礼》馆纂修上行走”。[8]

乾隆五年,高宗虽颁谕提倡读宋儒书、研精理学,但无奈未著成效。廷臣中以理学而名噪一时者,无论是治朱子学的方苞,还是治陆王学的李绂,皆言不顾行,深令高宗失望。因此,高宗曾颁谕指斥方苞:“假公济私,党同伐异,其不安静之痼习,到老不改。”[9]又在批驳御史张湄奏疏时,言及“方苞造言生事、欺世盗名之恶习”[10]。至于李绂,高宗认为,其品行不端,实与方苞为同类,他说:“朕犹记方苞进见后,将朕欲用魏廷珍之意,传述于外,并于魏廷珍未经奉召之前,迁移住屋,以待其来京。此人所共知者。又李绂曾经召对,朕以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之义训谕之。伊称臣断不敢不密,但恐左右或有泄露耳。朕谕云,朕从来召见臣工,左右近地,曾无内侍一人,并无听闻,亦何从泄露。如此二人者,则皆此类也。”[11]而对以理学为门面的湖北巡抚晏斯盛,清高宗则径斥之为“其人乃一假道学者流”[12]。

一方面是理学的不振和对理学诸臣的失望,另一方面是经学稽古之风的方兴未艾,二者交互作用的结果,遂成清高宗的专意崇奖经学。乾隆十年四月,高宗策试天下贡士于太和殿,指出:“夫政事与学问非二途,稽古与通今乃一致。”他昭示天下士子:“将欲为良臣,舍穷经无他术。”[13]十二年三月,清廷重刻《十三经注疏》成,高宗特为撰序刊行,向学术界发出“笃志研经,敦崇实学”的号召。他说:

我朝列祖相承,右文稽古。皇祖圣祖仁皇帝,研精至道,尊崇圣学,五经具有成书,颁布海内。朕披览《十三经注疏》,念其岁月经久,梨枣日就漫漶,爰敕词臣,重加校正。其于经文误字,以及传注笺疏之未协者,参互以求其是,各为考证,附于卷后,不紊旧观。刊成善本,匪徒备金匮石室之藏而已。《书》曰“学于古训乃有获”;《传》曰“经籍者圣哲之能事,其教有适,其用无穷”……继自今津逮既正,于以穷道德之阃奥,嘉与海内学者,笃志研经,敦崇实学。庶几经义明而儒术正,儒术正而人才昌。[14]

经过高宗初政10余年的努力,众山朝宗,百川归海,遂汇为荐举经学的旷典。乾隆十四年十一月,高宗就此颁谕,令内外大臣荐举潜心经学之士。他说:

圣贤之学,行本也,文末也,而文之中,经术其根柢也,词章其枝叶也。翰林以文学侍从,近年来,因朕每试以诗赋,颇致力于词章,而求其沉酣六籍,含英咀华,究经训之阃奥者,不少概见。岂笃志正学者鲜与?抑有其人而未之闻与?夫穷经不如敦行,然知务本,则于躬行为近。崇尚经术,良有关于世道人心。有若故侍郎蔡闻之、宗人府府丞任启运,研穷经术,敦朴可嘉。近者,侍郎沈德潜,学有本源,虽未可遽目为钜儒,收明经致用之效,而视獭祭为工,剪彩为丽者,迥不侔矣。今海宇升平,学士大夫举得精研本业,其穷年矻矻,宗仰儒先者,当不乏人。奈何令终老牖下,而词苑中寡经术士也。

于是高宗下令:

内大学士、九卿,外督抚,其公举所知,不拘进士、举人、诸生,以及退休闲废人员,能潜心经学者,慎重遴访。务择老成敦厚,纯朴淹通之士以应,精选勿滥,称朕意焉。[15]

高宗谕下,廷臣纷然响应,不过短短一月,举荐人员之众,已远出高宗意料之外。因此,高宗再颁谕旨:“此番大学士、九卿所举,为数亦觉过多。果有如许淹通经学之士,一时应选,则亦无烦特诏旁求矣。”[16]乾隆十五年十二月,吏部遵旨核定内外大臣举荐之经学诸儒49名,检出不合格者8人。保举失当诸臣,皆因之而被罚俸九月。[17]

乾隆十六年正月,清高宗首次南巡。此时的江南,领四方学术风气之先,穷经考古,汉学复彰。正是有感于江南经学稽古之风的浓厚,高宗命题考试进献诗赋士子,一如其祖父当年之考试儒臣,论题同为《理学真伪论》。[18]返京之后,五月,策试天下贡士于太和殿前,高宗遂改变了一年前的估计,欣然宣称:“经术昌明,无过今日。”[19]历时两年的举荐经学,虽经严格审核,最终为高宗所选定的经学名儒,仅得陈祖范、吴鼎、梁锡璵、顾栋高4人,但此次举措本身,其影响则非同一般。正如当时列名荐牍的江南经师惠栋所言:“历代选举,朝廷亲试,不涉有司者,谓之制科,又谓之大科。国家两举制科,犹是词章之选,近乃专及经术,此汉魏六朝、唐宋以来,所未行之旷典。”[20]

至此,清高宗以其举荐经学的重大举措,纳理学、词章于经学之中,既顺应了康熙中叶以后兴复古学的学术演进趋势,又完成了其父祖融理学于经学之中的夙愿,从而确立了崇奖经学的文化格局。

[1] 《清圣祖实录》卷249“康熙五十一年正月丁巳”条。

[2] 《清圣祖实录》卷258“康熙五十三年四月乙亥”条。

[3] 《清圣祖实录》卷113“康熙二十二年十二月乙卯”条。

[4] 《清高宗实录》卷17“乾隆元年四月辛卯”条。

[5] 《清高宗实录》卷79“乾隆三年十月辛丑”条。

[6] 《清高宗实录》卷88“乾隆四年三月丁未”条。

[7] 《清高宗实录》卷88“乾隆四年三月己酉”条。

[8] 《清高宗实录》卷95“乾隆四年六月丙申”条。

[9] 《清高宗实录》卷92“乾隆四年五月戊午”条。

[10] 《清高宗实录》卷98“乾隆四年八月丙子”条。

[11] 《清高宗实录》卷139“乾隆六年三月甲申”条。

[12] 《清高宗实录》卷189“乾隆八年四月癸丑”条。

[13] 《清高宗实录》卷239“乾隆十年四月戊辰”条。

[14] 《清高宗实录》卷286“乾隆十二年三月丙申”条。

[15] 《清高宗实录》卷352“乾隆十四年十一月己酉”条。

[16] 《清高宗实录》卷355“乾隆十四年十二月辛卯”条。

[17] 《清高宗实录》卷379“乾隆十五年十二月己丑”条。

[18] 据钱大昕《竹汀居士年谱》“乾隆十六年、二十四岁”条记:“是岁大驾始南巡,江浙吴中士子各进献赋诗……有诏召试江宁行在,钦命题《蚕月条桑赋》、《指佞草诗》、《理学真伪论》。”

[19] 《清高宗实录》卷388“乾隆十六年五月丙午”条。

[20] 惠栋:《松崖文钞》卷1《上制军尹元长先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