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在经筵讲论中对朱子学的质疑(1 / 1)

经过乾隆十九、二十两年的间断,到二十一年二月再举仲春经筵,高宗的讲论却发生了引人注目的变化。这便是第一次对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提出了质疑。

《中庸》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朱子《中庸章句》注云:“自,由也。德无不实而明无不照者,圣人之德,所性而有者也,天道也。先明乎善而后能实其善者,贤人之学,由教而入者也,人道也。诚则无不明矣,明则可以至于诚矣。”[1]在答门人问《中庸》时,朱子又云:“‘自诚明谓之性’,此性字便是性之也。‘自明诚谓之教’,此教字是学之也。此二字却是转一转说,与首章‘天命之谓性,修道之谓教’二字义不同。”[2]

乾隆二十一年二月初六日,满汉直讲官分别进讲《中庸》该章,重申朱子解说。讲毕,高宗一改早年对朱子学说的推阐,就《中庸章句》及《朱子语类》所载朱子主张提出异议。据云:“德无不实而所明皆善,性而有之圣人也。先明乎善而后实其德,教而入之贤人也。诚者理之当然,明者明其所以然。性即理也,教即所以明理,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清高宗的这一阐释,虽系据朱子学立论,但视性与教为一而二、二而一,则已与朱子不同。由此出发,他对朱子之说提出质疑云:“是故诚之外无性,明之外无教,圣人浑然天理,无所用其明而明无不照。谓之‘所性而有’,尚属强名,则何借乎教!贤人日月至焉,必待先明乎善而后实之,乃复其性。然明即明此理,实亦实此理而已,夫岂别有所谓教哉!”因此,高宗的结论是:“朱子谓与天命谓性、修道谓教二字不同,予以为政无不同耳。”[3]这就是说,在清高宗看来,朱子解“圣人之德”为“所性而有”,并不确切,而是“强名”。此其一。其二,朱子释性、教二字,以为在不同场合可有不同含意,亦属多余。

清高宗讲《中庸》而立异朱子,只是一个偶然之举吗?如果在经筵讲论中出现类似情况仅此一次,抑或可称偶然。可是其后,在迄于乾隆六十年的32次经筵讲学中,明显地向朱子学提出质疑,竟达17次之多。显然,这就殊非偶然之举了。兹举数例如后。

乾隆二十三年二月的仲春经筵,以《论语·子张篇》“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一条为讲题。朱子《论语集注》于该条注云:“四者皆学问思辨之事耳,未及乎力行而为仁也。然从事于此,则心不外驰,而所存自熟,故曰仁在其中矣。”[4]高宗不赞成朱子的解说,他驳诘云:“此非四事,盖两事耳。博学而不笃志,则或涉为荒唐;切问而不近思,则或入于无稽。然志也、思也,一心之事耳。仁,人心也,安见笃志近思而心常驰骛于外者哉!故曰仁在其中。朱注以为‘未及乎力行而为仁’,此或为下学者言。夫笃志近思而不力行,则又安得谓之笃志近思乎?”[5]

乾隆二十五年二月的仲春经筵,依然以《论语》为题,讲《阳货篇》“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二句。朱子《论语集注》于此二句注云:“四时行,百物生,莫非天理发见流行之实,不待言而可见。圣人一动一静,莫非妙道精义之发,亦天而已,岂待言而显哉?此亦开示子贡之切,惜乎其终不喻也。”至于子贡的发问,朱子则认为:“子贡正以言语观圣人者,故疑而问之。”[6]高宗不同意朱子的解说,别出新解云:“斯言也,盖孔子知命耳顺以后,所以示学者真实至当之理,非因子贡以言语观圣人,徒为是不待言而可见之语,而别有所谓妙道精义也。且四时行、百物生之中,何一非天乎?而四时行、百物生之外,又何别有可以见天者乎?圣人视听言动、昼作夜息之中,何一非妙道精义乎?而圣人视听言动、昼作夜息之外,又何别有所谓妙道精义者乎?”[7]

乾隆三十二年二月,高宗君臣就《论语·宪问篇》“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一节进行讨论。朱子解此节云:“逆,未至而迎之也。亿,未见而意之也。诈,谓人欺己。不信,谓人疑己。抑,反语辞。言虽不逆不亿,而于人之情伪,自然先觉,乃为贤也。”[8]高宗同样不赞成朱子说解,他驳诘云:“此语宜与诚明相参看。盖不逆诈,不亿不信,是诚也。抑亦先觉,是明也。人情变幻莫齐,而可以齐之者莫如诚。使事事皆逆其诈而亿其不信,是己先以不诚待人,人亦将以逆者、亿者应之。此亦一不诚也,彼亦一不诚也,蓼扰虚伪,莫可究诘。虽云淈其泥而扬其波,而己已处污浊之内,欲其先觉,抑亦难矣。”[9]

《论语·雍也篇》记有孔子与樊迟间的如下问对: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朱子《论语集注》解此节云:

知、远,皆去声。民,亦人也。获,谓得也。专用力于人道之所宜,而不惑于鬼神之不可知,知者之事也。先其事之所难,而后其效之所得,仁者之心也。此必因樊迟之失而告之。[10]

高宗认为,朱子之所解未及孔子告颜渊“克己复礼”语,因而不得要领。于是乾隆三十九年二月的仲春经筵,他就此阐发道:

问仁于孔子者多矣,而所对各有不同。然圣门以颜渊为高弟,孔子所对者,则曰克己复礼。以此知克己复礼,实为仁之最切最要,即所对樊迟者,亦岂外于是哉?盖先难者何?克己也。后获者何?复礼也。夫难莫难于克己。仁者天理也,私欲介于中,其能存天理者鲜矣。故《易》曰“大师克相遇”,必用大师之力,而后能克其私欲,以全天理。故《易》又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不远复,无只悔,元吉”,皆克己复礼之谓也。董仲舒正谊明道之论,略为近之。而朱子举以为不求后效,又以为警樊迟有先获之病,未尝申明告颜子之意,余故叙而论之。[11]

乾隆四十六年二月的仲春经筵,以讲《大学》“此之谓絜矩之道”一句为论题。朱子《大学章句》解“絜矩”云:“絜,度也。矩,所以为方也。”又说:“如不欲上之无礼于我,则必以此度下之心,而亦不敢以此无礼使之。不欲下之不忠于我,则必以此度上之心,而亦不敢以此不忠事之。至于前后左右,无不皆然。”[12]朱子注分明已得的解,而清高宗却不以为然,他说:

曾子闻夫子一贯之心传,其告门人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故其释治国平天下,以为有絜矩之道。又申之以上下、前后、左右,有所以接之之境,处之之理,而曰“此之谓絜矩之道”。盖矩者境也,絜者理也。理也、境也,不外乎一心。境者,心之接;理者,心之处。中心之谓忠,处理之谓也;如心之谓恕,接境之谓也。一以贯之,岂更外于此乎?然非克己复礼,理境相融,其能与于此者鲜矣。仲弓问仁,而夫子示之以敬恕,此物此志也。[13]

乾隆五十四年二月的仲春经筵,高宗君臣两讲《论语》,为乾隆一朝历次经筵所仅见。所讲先为《述而篇》“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句,次为《八佾篇》“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句。朱子《论语集注》,于《述而篇》句注云:

《史记》“三月”上,有“学之”二字。不知肉味,盖心一于是而不及乎他也。曰不意舜之作乐至于如此之美,则有以极其情文之备,而不觉其叹息之深也。盖非圣人不足以及此。[14]

于《八佾篇》句注云:

《韶》,舜乐。《武》,武王乐。美者,声容之盛。善者,美之实也。舜绍尧致治,武王伐纣救民,其功一也,故其乐皆尽美。然舜之德,性之也,又以揖逊而有天下;武王之德,反之也,又以征诛而得天下,故其实有不同者。[15]

而朱子答门人问《述而篇》句,还说:“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学之一节,不知如何。今正好看其忘肉味处,这里便见得圣人之乐如是之美,圣人之心如是之诚。”又说:“圣人闻《韶》,须是去学,不解得只恁休了。学之亦须数月方熟。三月,大约只是言其久,不是真个足头九十日,至九十一日便知肉味。”[16]

对于朱子的说解,清高宗贬抑为“未知乐,且未知夫子”,因之而概予否定。他先是说:

咸池六英,有其名而无其乐。非无乐也,无其言,故不传其乐耳。若夫舜之《韶》,则自垂千古。何以故?舜之言垂千古,则乐亦垂千古。夫子在齐,偶闻之耳。必曰在齐始有《韶》,夫子闻之之后而《韶》遂绝,是岂知乐者哉?司马迁增之以“学之”二字,朱子亦随而注之,则胥未知乐,且未知夫子矣。

继之又诋朱子注不得要领云:

夫子天纵之圣,何学而不能,而必于《韶》也,学之以三月而后能乎?盖三月为一季,第言其久耳。而朱子且申之以九十一日知味之说,反覆论辨不已。吁,其去之益远矣!

最后则径讥朱子说解为“费辞”道:

夫乐者何?律声言志而已。无志则无言,无言则无声,无声必无律。依与永则行乎其间,而不具体者也。是则乐之本在乎志,知在乎志,则知舜之尽美善,而武之未尽善矣。何必费辞![17]

由以上所举诸例可见,自乾隆二十一年以后,清高宗在经筵讲学中的立异朱子,实非一偶然现象。

[1]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之《中庸章句》第21章。

[2] 黎靖德:《朱子语类》卷64《中庸》第21章,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566页。

[3] 《清高宗实录》卷506“乾隆二十一年二月甲辰”条。

[4]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之《论语集注》卷10《子张》。

[5] 《清高宗实录》卷556“乾隆二十三年二月己未”条。

[6]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之《论语集注》卷9《阳货》。

[7] 《清高宗实录》卷606“乾隆二十五年二月壬午”条。

[8]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之《论语集注》卷7《宪问》。

[9] 《清高宗实录》卷778“乾隆三十二年二月己亥”条。

[10]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之《论语集注》卷3《雍也》。

[11] 《清高宗实录》卷952“乾隆三十九年二月己丑”条。

[12]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之《大学章句》第10章。

[13] 《清高宗实录》卷1124“乾隆四十六年二月己酉”条。

[14]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之《论语集注》卷4《述而》。

[15]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之《论语集注》卷2《八佾》。

[16] 黎靖德:《朱子语类》卷34《子在齐闻韶章》,第878页。

[17] 《清高宗实录》卷1322“乾隆五十四年二月辛卯”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