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乾隆初叶的古学复兴潮流中,江南诸多中心城市并非彼此孤立,互不关涉,实则一代又一代学人在其间的往还,已然使之相互沟通,连为一体。正是众多学人的执著和敬业,共同促成了经史古学的复兴和发皇。以下拟略述后先接武的三位大师之相关学行,以窥杰出学人在其间所付出劳作之艰辛。
我们所讨论的三位大师,一是惠栋,二是戴震,三是钱大昕。三人之中,惠栋最为年长,生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戴震其次,为雍正元年(1723年)生人,而钱大昕最少,生于雍正六年(1728年)。就年辈论惠栋是长者,戴、钱皆属晚辈。乾隆九年(1744年),惠栋著《易汉学》名世,成为兴复古学的杰出先行者。是时,戴、钱俱尚在孜孜寻觅治学门径。十四年,钱大昕求学紫阳书院,因之尊惠栋为“吴中老宿”,且慕名登门拜谒。事隔43年之后,年近古稀的钱大昕依然深情回忆:“予弱冠时,谒先生于泮环巷宅,与论《易》义,更仆不倦,盖谬以予为可与道古者。”[1]二十一、二年间,大昕同窗王昶与惠栋同客扬州卢氏幕府,《易汉学》手稿即由王昶抄校。此一抄本及惠著《周易述》大要,亦经王氏而传入京城。所以彼时钱大昕自京中致书王昶,一是告:“惠氏《易汉学》,鹤侣(褚寅亮——引者)大兄现在手钞,此时尚未付还。来春当邮致吴门,决不遗失也。”[2]一是称:“松崖征君《周易述》,摧陷廓清,独明绝学,谈汉学者无出其右矣。”[3]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冬,戴震旅京南还,途经扬州。有幸在卢氏幕府同惠栋订交,当时情景,戴震记之甚明:“震自京师南还,始觌先生于扬之都转盐运使司署内。先生执震之手言曰:昔亡友吴江沈冠云(沈彤——引者)尝语余,休宁有戴某者,相与识之也久。冠云盖实见子所著书。震方心讶少时未定之见,不知何缘以入沈君目,而憾沈君之已不及觏,益欣幸获觏先生。”[4]三十年冬,戴震过苏州,晤惠栋遗属及诸高足,曾撰《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一文,以缅怀亡友。文中高度评价惠学云:“先生之学,直上追汉经师授受,欲坠未坠,埋蕴积久之业,而以授吴之贤俊后学,俾斯事逸而复兴。震自愧学无所就,于前儒大师不能得所专主,是以莫之能窥测先生涯涘。”正是在这篇文章中,戴震承惠栋训诂治经的传统,提出了“故训明则古经明”的著名主张。同时,又将这一主张与典章制度的考究及义理之学的讲求相结合,对惠栋学术作了创造性的解释。他说:“松崖先生之为经也,欲学者事于汉经师之故训,以博稽三古典章制度,由是推求理义,确有据依。彼歧故训、理义二之,是故训非以明理义,而故训胡为?理义不存乎典章制度,势必流入异学曲说而不自知,其亦远乎先生之教矣。”[5]
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戴震为惠栋弟子余萧客著《古经解钩沉》撰序,重申前说,系统昭示训诂治经以明道的为学宗旨。他的结论是:“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未有能外小学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譬之适堂坛之必循其阶,而不可以躐等。”[6]篇末,戴震重申:“今仲林得稽古之学于其乡惠君定宇,惠君与余相善,盖尝深嫉乎凿空以为经也。二三好古之儒,知此学之不仅在故训,则以志乎闻道也,或庶几也。”[7]
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清廷开《四库全书》馆,戴震以举人奉召入京修书。至此,汉学得清廷优容,大张其军,风行朝野,古学复兴蔚成风气,如日中天。正如当时著名史家章学诚所记:“于是四方才略之士,挟策来京师者,莫不斐然有天禄、石渠,勾《坟》抉《索》之思。而投卷于公卿间者,多易其诗赋、举子艺业,而为名物考订,与夫声音文字之标,盖骎骎乎移风俗矣。”[8]
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五月,戴震在北京去世。此时钱大昕已急流勇退,归隐林泉,以博赡通贯而主盟学坛。五十四年(1789年),大昕入主苏州紫阳书院讲席。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回首当年求学紫阳,不觉已整整40年过去。在迄于嘉庆九年(1804年)逝世的16年间,钱大昕弘扬紫阳书院传统,以“精研古学,实事求是”而作育一方俊彦。据钱庆曾《竹汀居士年谱续编》记:“公在紫阳最久,自己酉至甲子,凡十有六年,一时贤士受业于门下者,不下二千人,悉皆精研古学,实事求是。如李茂才锐之算术,夏广文文焘之舆地,钮布衣树玉之《说文》,费孝廉士玑之经术,张征君燕昌之金石,陈工部稽亭先生之史学,几千年之绝学,萃于诸公,而一折衷于讲席。”[9]
后海先河,饮水思源,晚年的钱大昕,以一杰出史家而梳理当代学术史事,分别为惠栋、江永、戴震诸家立传,尤为留意表彰传主兴复古学之功。江永一传,大昕称传主“读书好深思,长于比勘,于步算、钟律、声韵尤明”。且记云:“休宁戴震,少不誉于乡曲,先生独重之,引为忘年交,震之学,得诸先生为多。”[10]戴震一传则大段征引震撰《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古经解钩沉序》诸文之主张,将传主为学宗旨归纳为“由声音文字以求训诂,由训诂以寻义理,实事求是,不偏主一家”[11]。在《惠先生栋传》中,钱大昕总结数千年经学史,尤其是宋元以降学术积弊,指出:“予尝论宋、元以来,说经之书盈屋充栋,高者蔑弃古训,自夸心得,下者剿袭人言,以为己有,儒林之名,徒为空疏藏拙之地。独惠氏世守古学,而先生所得尤深,拟诸汉儒,当在何邵公、服子慎之间,马融、赵岐辈不能及也。”大昕准确地把握住惠栋《易》学与汉学复兴的关系,他写道:“惠先生栋……年五十后,专心经术,尤邃于《易》。谓宣尼作《十翼》,其微言大义,七十子之徒相传,至汉犹有存者。自王弼兴而汉学亡,幸存其略于李氏《集解》中。精研三十年,引伸触类,始得贯通其旨。乃撰次《周易述》一编,专宗虞仲翔,参以荀、郑诸家之义,约其旨为注,演其说为疏。汉学之绝者千有五百余年,至是而粲然复章矣。”[12]
通过梳理惠栋、戴震、钱大昕三家的相关学行,我们似可依稀看到,乾隆初叶以后,“古学”二字宛若一根无形的红线,把几代学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从惠栋、戴震到钱大昕,是否可以视为古学复兴潮流形成至发皇的一个缩影,我想或许是可以这样去认识的。
[1]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24《古文尚书考序》。
[2] 陈鸿森辑:《钱大昕潜研堂遗文辑存》卷下《与王德甫书一》。
[3] 陈文和主编,钱大昕:《嘉定钱大昕先生全集》第10册《潜研堂文集补编·与王德甫书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8页。
[4] 戴震:《东原文集》卷11《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
[5] 同上。
[6] 戴震:《东原文集》卷10《古经解钩沉序》。
[7] 同上。
[8] 章学诚:《章氏遗书》卷18《周书昌别传》。
[9] 钱庆曾:《竹汀居士年谱续编》“乾隆五十八年、六十六岁”条。
[10]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39《江先生永传》。
[11]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39《戴先生震传》。
[12]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39《惠先生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