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元去世后,他的学术事业为其弟子李塨所继承。李塨,字刚主,号恕谷,河北蠡县人。生于顺治十六年(1659年),卒于雍正十一年(1733年),终年75岁。自康熙十八年(1679年)起,从学于颜元,时年21岁。康熙二十九年举乡试,后迭经会试皆未中式。晚年选授通州学政,未及三月,辞官返乡,著述终老。他一生以张大颜学为己任,为此,北上京城,作幕中州,南游钱塘,西历秦晋,广泛接引学子,遍交当代硕儒,高高地举起了颜李学派的旗帜。颜元无意著述,李塨则著述甚富,博及礼乐兵农、经史考证,其最著名者为《大学辨业》、《圣经学规纂》等,短篇杂著以《恕谷后集》结集行世。
早年的李塨,是颜元学说的笃信者。还在青年时代师从颜元之初,他即表示:“咫尺习斋,天成我也,不传其学,是自弃弃天矣。”[1]从此,他恪守颜元之教,亦步亦趋,“不轻与贵交,不轻与富交,不轻乞假”,认为:“纸上之阅历多,则世事之阅历少;笔墨之精神多,则经济之精神少。宋明之亡,此物此志也。”[2]他所经历的,是一个对颜学原原本本地吸收和消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向颜元学礼,向张而素学琴,向赵思光、郭金城学骑射,向刘见田学数,向彭通学书,向王馀佑学兵法,一派经世实学气象。颜元南游,决意以六艺实学的倡导与朱熹学说相抗衡,李塨则作同调之鸣,指出:“古之学一,今之学棼。古之学实,今之学虚。古之学有用,今之学无用。……程朱陆王,非支离于诵读,即混索于禅宗,学之亡也转甚。”[3]他一如师门之所倡,拳拳于六艺实学的讲求,断言:“今之虚学可谓盛矣,盛极将衰,则转而返之实。”[4]康熙四十三年九月,颜元逝世。在举行葬礼前夕,李塨告慰死者道:“使塨克济,幸则得时而驾,举正学于中天,挽斯世于虞夏。即不得志,亦拟周流吸引,鼓吹大道,使人才蔚起,圣道不磨。”[5]后来,他虽然未能获得“举正学于中天”的条件,但是却做到了不遗余力地为传播颜学而“周流吸引,鼓吹大道”。在他的周围,会集起一批颜李学说的崇拜者,诸如王源、恽鹤生等学有所长的南北学者,都成了颜李学说的门徒。当他逝世前,北方的众多弟子还在蠡县建起道传祠,试图让颜李学派世代传衍下去。
然而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是,李塨逝世后,颜李学说竟戛然不传。一度兴盛的学派,若伏流沉潜于地底,直到晚清,经戴望诸人表彰,始得重放异彩。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局面,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颜李学派自身的历史局限,也有客观条件的不可抗拒的制约。归纳起来,主要是两个方面,一则有清廷独尊朱学这样一个不可逆转的重要背景,再则也是与清初学术发展内在逻辑的制约分不开的。这一逻辑力量所显示的巨大作用,在李塨生前已经体现出来,这就是他对颜元学说的背离。
康熙三十四年,李塨应浙江桐乡知县郭金汤聘,南游作幕,时年37岁。这次南游,成为他一生为学的重要转折点。当时的江南,经学方兴未艾,朴实的考据学风正在酝酿。毛奇龄、阎若璩、姚际恒、王复礼、邵廷采等等,究心经籍,专意著述,宛若群葩争妍。抵达浙江之后,给李塨以经学考据影响的第一人是王复礼。王氏旁征博引,力斥宋学之非,告诉他:“《太极图》本道家说,今本《大学》、《孝经》系朱子改窜,晦圣经本旨。程朱陆王皆染于禅。”[6]同年九月,李塨北返。翌年,毛奇龄论《易》诸书寄至,于宋儒《图》、《书》之说多所攻驳。三十六年,他再度入浙。在当年所写《上颜先生书》中,即接受王、毛等人的学术主张,历举宋儒变乱儒学旧章的八条依据,走上了考据学路径。李塨指出:“宋儒学术之误,实始周子。周子尝与僧寿涯、道士陈抟往来,其教二程以寻孔、颜乐处,虽依附儒说,而虚中玩弄,实为二氏潜移而不之觉。”[7]他的结论是:“宋儒于训诂之外,加一体认性天,遂直居传道,而于圣道乃南辕而北辙矣。”[8]年末,他专程前往杭州,问乐学于毛奇龄。此后,他师从毛氏,学乐,学《易》,学音韵,辨《周礼》、《古文尚书》真伪,受奇龄经说影响极深。当他41岁返乡时,已经深染江南学者考古穷经之习。这就难怪毛奇龄要引之为同志,赞作“千秋一人”,高呼:“吾学从此兴矣!”[9]
在连年的南北学术交流中,李塨既使颜学第一次远播江南,又兼收并蓄,使之扩充而同经学考据相沟通。在毛奇龄与江南学风的潜移默化之下,他接受了经学考据的绵密方法。把颜学与经学考据沟通的结果,使他不自觉地步入了考据学的门槛,从而改变了颜学的本来面貌。南游中及稍后一些时间里,他所陆续撰成的《田赋考辨》、《禘祫考辨》等,就都带有明显的考据色彩。在结束南游前,他还用考据方法,“遍考诸经,以为准的”[10],完成了自己的成名之作《大学辨业》。此后,李塨讲学京城,声名大起,公卿交口赞之为“学山文海,原原本本,不世之人”[11]。他与旅居北京的江南学者万斯同、胡渭等频繁往还,引经据典,讲《礼》辨《易》。万斯同大为赞赏,竟置李塨于考据大师阎若璩和经学家洪嘉植之上,喟叹:“天下惟先生与下走耳,阎百诗、洪去芜未为多也。”[12]
晚年的李塨,“自知德之将耄,功之不建”[13],于是“流连三古”,遍注群经。虽然旨在对颜元学说进行理论论证,但实则已经背离颜学而与考据学合流。按照颜元的主张,儒者应以讲求“习行经济”之学为职志,“处也惟习行”,“出也惟经济”。他说:“古来《诗》、《书》,不过习行经济之谱,但得其路径,真伪可无问也,即伪亦无妨也。今与之辨书册之真伪,著述之当否,即使皆真而当,是彼为有弊之程朱,而我为无弊之程朱耳。不几揭衣而笑裸,抱薪而救火乎?”[14]李塨晚年之所为,显然远离了师门之教。关于这一点,正如已故著名史家钱穆教授所论:“习斋之学,得恕谷而大,亦至恕谷而变。”[15]
颜李学风的始同终异,并非李塨蓄意立异师门,乃是风气所趋,大势使然。李塨晚年,曾经无可奈何地表示:“颜先生以身任天下万世之重,卒而寄之我。我未见可寄者,不得已而著之书,以俟后世。”[16]这样一个严酷的事实表明,迄于康熙末叶,清初的经世学风业已终结,经史考据之风的勃兴,已非任何个人的意志所能转移。至于李塨逝世后,方苞为其撰《李刚主墓志铭》,竟宣称:“以刚主之笃信师学,以余一言而翻然改”[17],则杜撰故事,诬及死友,实在不值一驳!
[1] 冯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谱》卷1“二十三岁”条。
[2] 冯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谱》卷2“二十九岁”条。
[3] 冯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谱》卷2“三十一岁”条。
[4] 李塨:《恕谷后集》卷1《送黄宗夏南归序》。
[5] 冯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谱》卷4“四十六岁”条。
[6] 冯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谱》卷2“三十七岁”条。
[7] 冯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谱》卷3“四十岁”条。
[8] 冯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谱》卷2“三十九岁”条。
[9] 冯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谱》卷3“四十岁”条。
[10] 李塨:《大学辨业》卷首《自序》。
[11] 冯辰等:《李恕谷先生年谱》卷3“四十三岁”条。
[12] 同上。
[13] 李塨:《恕谷后集》卷11《诗经传注题辞》。
[14] 颜元:《习斋记余》卷3《寄桐乡钱生晓城》。
[15] 钱穆:《清儒学案序》。
[16] 恽鹤生:《李恕谷先生传》,见《李恕谷先生年谱》卷首。
[17] 方苞:《方苞集》卷10《李刚主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