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元晚年,应聘南下,主持漳南书院讲席。这是继南游中州之后,他毕生的一次重大学术活动,也是清代学术史和书院史上一件影响久远的事情。考察这次学术活动,不仅可以深入了解颜元学说的特质,而且也可据以窥知清初书院教育的演变趋势。
漳南书院设在河北广平府肥乡县,是以清初的一所义学为基础扩建而成的。康熙十九年,于成龙任保定巡抚(后改直隶巡抚),肥乡士绅郝文灿等,即遵于氏令建义学一所于肥乡屯子堡,置学田百亩,文灿自任学师。随后郝文灿等又着手将学舍扩建,并请后来官至兵部督捕侍郎的许三礼题名为漳南书院。这以后,郝文灿“谦不任事,别寻师者十有五年”[1],于康熙三十三年北上博野,延请颜元主持讲席。颜元一再婉拒。三十五年,经文灿三度敦请,他始于同年四月携门人钟、从孙重光起程南下。五月,颜元一行抵达肥乡屯子堡。当时,漳南书院草创未就,仅有左斋一处,他即为书院厘定规制,一边动工营建,一边率诸弟子习行六艺实学。四月过去,“颇咀学习乐味”[2]。然而天不从人愿,颜元在书院四个月的苦心经营,竟因漳河泛滥而被洪水无情吞噬。最后只好面对一片汪洋,仰天长叹,告辞返里。尔后,一则水患益甚,再则年事渐去,虽经郝文灿屡次致书邀请,终不得再度成行。康熙三十八年,郝文灿随信寄来契券一张,写明:“颜习斋先生生为漳南书院师,没为书院先师。文灿所赠庄一所、田五十亩,生为习斋产,没为习斋遗产。”[3]颜元见信,深为感动,遂于病中撰成《漳南书院记》一篇,聊以记录自己在书院的教学活动。文末,仍以一遂初衷为念。但无奈老病相寻,竟赍志而殁。
在清初为数不多的书院中,漳南书院个性鲜明,独树一帜,颇具研究价值。在此,我们拟选取与之风格迥异的关中书院试作一些比较。
关中书院,始建于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天启初,魏忠贤矫诏禁毁天下书院,关中书院罹此大厄,一蹶不振。尔后明清更迭,战乱频仍,直到康熙初年,陕西地方当局始有重修关中书院之举。康熙五年十月,西安知府叶承祧以重修关中书院,礼聘周至学者李颙主持讲席,为李所拒绝。十二年四月,陕西总督鄂善复修关中书院,虔诚致聘,李颙再三推辞始就聘。五月,他登坛执讲,鄂善并陕西巡抚阿席熙等各级官员,以及“德绅名贤、进士举贡、文学子衿之众,环阶席而侍,听者几千人”[4]。继万历间名儒兼名臣冯从吾讲学之后,绝响多年的关中书院讲会,为之一振。
在关中书院,李颙登坛伊始,便昭示了10条会约、8条学程。对书院讲学的时间、礼仪、次第、方法、内容、目的诸项,以及就学士子每日的学习课程等,都作了明确规定,而贯彻始终的,就是“讲学”二字。他说:“立人达人,全在讲学;移风易俗,全在讲学;拨乱返治,全在讲学;旋乾转坤,全在讲学。为上为德,为下为民,莫不由此。此生人之命脉,宇宙之元气,不可一日息焉。”[5]关于讲学的内容,李颙说得也很清楚,他说:“先辈讲学大儒,品是圣贤,学是理学,故不妨对人讲理学,劝人学圣贤。颙本昏谬庸人,千破万绽,擢发难数。既非卓品,又无实学,冒昧处此,颜实甚,终不敢向同人妄谈理学,轻言圣贤。惟愿十二时中,念念切己自反,以改过为入门,自新为实际。”[6]这就是说,他是要借书院讲坛来彰明自己的“悔过自新”学说。
同样是主张为学以经世的实学学者,也同样是弟子满门的教育大师,在对待书院讲学这一问题上,颜元与李颙的看法却是很不一致的。颜元痛感于明末理学家的空谈误国,所以对徒事讲说之风深为鄙夷。他说:“名为道学,而实餍时文以射名利,吾不敢为也。身承道统,而徒事讲说以广徒类,吾不欲为也。躬行之而风俗式范,德至焉而天下云从,吾养之爱之而不能为也。”[7]早在康熙八年,他35岁时所写的《存学编》中,颜元便明确地提出了应当把习行置于读讲之上的主张。他指出:“性命之理不可讲也,虽讲人亦不能听也,虽听人亦不能醒也,虽醒人亦不能行也。所可得而共讲之、共醒之、共行之者,性命之作用,如《诗》、《书》、六艺而已。即《诗》、《书》、六艺,亦非徒列坐听讲,要惟一讲即教习,习至难处来问,方再与讲。讲之功有限,习之功无已。”[8]因此他说:“垂意于习之一字,使为学为教,用力于讲读者一二,加功于习行者八九,则生民幸甚,吾道幸甚。”[9]
对于李颙的书院讲学,颜元毫不掩饰自己所持的批判态度,他指出:“乃膺抚台尊礼,集多士景从,亦只讲书说话而已。何不举古人三事、三物之经世者,与人习行哉?后儒之口笔,见之非无用,见之是亦无用,此所以吾心益伤也。”[10]翌年,他又专门写了一篇题为《论开书院讲学》的短论,对书院讲学之风进行抨击。文中写道:“观王文成公传,正德十三年四月,至赣开书院讲学。喟然曰,此一失,程朱、陆王两派所同也。但一人得志,守司地方,或一人儒名显著,地方官尊礼,则必建立书院,额其中庭曰讲堂。嗟乎,何不曰道院,何不曰学堂,而直以书讲名乎!盖其实不可掩也,亦两派诸先生迷而不之觉也。”末了,他告诫一时知识界:“今不学,何讲哉?学习、躬行、经济,吾儒本业也。舍此而书云书云,讲云讲云,宋明之儒也,非唐虞三代之儒也。然则今日者,讲之不学,是吾忧矣。”[11]三年之后,就是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之下,为以自己的“习行经济”之学去振颓救弊,颜元以62岁之年应聘南下,前往漳南书院主持院事。
在漳南书院,颜元抱定“宁粗而实,勿妄而虚”[12]的教育宗旨,将其一贯的学术主张付诸实践,对整个书院的布局和教学内容,都作了具体规划。他拟议中的书院正厅,取名为习讲堂,东西两侧各设二斋,东为文事、武备,西为经史、艺能。四斋所学,依次为礼乐书数、天文地理;诸子兵法、射御技击;十三经、历代史、诰制、章奏、诗文;水学、火学、工学、象数等。与习讲堂及上述四斋南北相向,方是理学、帖括二斋,前者“课静坐、编著、程朱陆王之学”,后者“课八股举业”。对此二斋的如此设置,颜元解释道:“置理学、帖括北向者,见为吾道之敌对,非周孔本学,暂收之以示吾道之广,且以应时制。俟积习正,取士之法复古,然后空二斋,左处傧价,右宿来学。”[13]随后,他又为习讲堂亲笔书写楹联:“聊存孔绪励习行,脱去乡愿、禅宗、训诂、帖括之套;恭体天心学经济,斡旋人才、政事、道统、气数之机。”[14]
根据上述规制,在漳南书院着手进行土木营建的同时,颜元则率领就学士子于间架粗具的习讲堂内,“习礼歌诗,学书计”,“讨论兵农,辨商今古”,而且还不时到户外“举石、超距、拳击”[15]。四个月间,书院文武并习,上下一派生机。这同李颙执教的关中书院,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李颙、颜元在关中和漳南二书院的教学活动表明,李颙的书院教育,走的是继承明季讲学遗风的路。不过,这种继承又并非一味模仿,对空谈理学之风亦进行了积极的修正。颜元较之李颙更具胆识,他摆脱旧规,别辟蹊径,试图以自己的“习行经济”之学去改造书院教育,使之成为讲求六艺实学的场所。这种立足现实的开创精神,是十分可贵的。因此,把颜元评价为一个书院教育改革家,恐怕也并不过分。
在书院史上,清初顺治、康熙二朝,迄于雍正初的八九十年间,是书院教育由衰而复盛的一个转变时期。康熙十二年,李颙的重举关中书院讲会,三十五年,颜元的主持漳南书院讲席,都从不同的侧面,反映了这一时期书院教育的历史特征,朦胧地呈现出清初书院教育的演变趋势。
宋明书院,以讲心性之学为特色。但是到了明末,由于社会危机的日益加剧,伴随着王阳明心学乃至整个宋明理学的瓦解,沉溺心性之学,无视国家安危的风尚,已经越来越为知识界所摒弃。入清以后,一方面因空疏学风之受到猛烈抨击,另一方面文士结社,聚众结党又为清廷明令禁止,所以清初的书院教育,就势必不能一仍宋明旧辙走下去。颜元的执教漳南书院,置理学于“习行经济”之学的对立面,其原因就在于此。李颙的重举关中书院讲会,之所以昙花一现,荐举风波固然是其原因之一,然而讲会之不能持久,根源显然要较之深刻得多。
宋代书院初起,为一时学者自由讲学之所在,乃是与官办学校并存的私学。元代以后,书院虽仍多属民办私学,但已经愈益受到官府节制。这种书院官学化的趋势,在明代大为发展。嘉隆以还,南北蜂起的书院,即多属官办性质。清初书院,亦复如此。李颙所主讲的关中书院就是一个典型,正如他所说,这所书院是“上台加意兴复”[18]的。所以,不惟书院开讲,地方官绅要走走过场,环坐而听,而且在书院会约中,就明确规定了士子“向各宪三恭”[19]的礼仪。漳南书院则是一个例外,它属民办私学。惟其如此,所以它旋起旋落,无力抗御天灾的打击,营建伊始,便为洪水淹没。尔后,它再也无法复兴,以致成为历史的陈迹。颜元故世后,他的弟子李塨等人所创辟的习斋学舍,以及其后李塨弟子再建的道传祠,都属此类私学。然而也都同样自生自灭,不能存之久远。唯独像关中书院一类的官学化书院,尽管盛衰不一,但是它们毕竟仰仗官府站住了脚跟,而且在乾隆间居然一度大盛。总之,一个举业化,一个官学化,这就是关中、漳南二书院所显示的清初书院教育的演变趋势。
[1] 颜元:《习斋记余》卷2《漳南书院记》。
[2] 同上。
[3] 李塨:《颜习斋先生年谱》卷下“六十五岁”条。
[4] 惠靇嗣:《二曲历年纪略》。
[5] 李颙:《二曲集》卷10《匡时要务》。
[6] 李颙:《二曲集》卷13《关中书院会约》。
[7] 钟:《习斋先生言行录》卷上《学人第五》。
[8] 颜元:《存学编》卷1《总论诸儒讲学》。
[9] 同上。
[10] 李塨:《颜习斋先生年谱》卷下“五十八岁”条。
[11] 颜元:《习斋记余》卷6《论开书院讲学》。
[12] 颜元:《习斋记余》卷2《漳南书院记》。
[13] 同上。
[14] 李塨:《颜习斋先生年谱》卷下“六十二岁”条。
[15] 颜元:《习斋记余》卷2《漳南书院记》。
[16] 李颙:《二曲集》卷13《关中书院会约》。
[17] 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8《北学南学关学》。
[18] 李颙:《二曲集》卷13《关中书院会约》。
[19]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