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李二曲思想的历史价值(1 / 1)

明清之际的社会大动**,以及随之而至的理学营垒的分化,孕育了李二曲的思想体系。这一体系从他早年对经世时务的讲求,转而趋向“反己自认”,一味“悔过自新”,继之再将二者合而为一,形成“明体适用”学说,尔后又把这一学说具体化,表现为对“明学术,正人心”目标的执著追求。它随着清初社会环境和李二曲个人遭际的变迁,经历了一个不断深化和完善的发展过程。在形成李二曲思想体系的全过程中,始终贯穿着一个鲜明的宗旨,这便是“救世济时”。作为一种面对现实的经世学说,以“明体适用”说为核心的李二曲思想体系,虽然瑕瑜互见,得失杂陈,但是它旨在挽救社会危机的努力,则顺应了清初历史发展的客观要求。因此,它无疑有着积极的社会价值。

李二曲思想的历史价值,首先在于它力图恢复儒学的经世传统。李颙指出:“吾儒之教,原以经世为宗。自宗传晦而邪说横,于是一变而为功利之习,再变而为训诂之习。浸假至今,则又以善笔札,工讲诵为儒当然。愈趋愈下,而儒之所以为儒,名存而实亡矣。”[1]他之所以提出“明体适用”学说,以“明学术,正人心”为己任,正是为了恢复儒学的经世传统。因此,李颙对“儒”的内涵作了明确规定,他说:“德合三才之谓儒。天之德主于发育万物,地之德主于资生万物,士顶天履地而为人,贵有以经纶万物。果能明体适用而经纶万物,则与天地生育之德合矣,命之曰儒不亦宜乎。”[2]明清之际,社会的急剧动**所提出的诸多问题,亟待知识界去作出解答。历史的进程表明,作为一种理论体系,宋明理学已经走到了尽头,知识界面临一个何去何从的严峻抉择。李二曲正是顺应这种历史的要求,以负责任的态度去积极进行思索的。他从总结学术史的角度出发,揭橥“明体适用”学说,以之作为儒学的本来面目,去引导知识界面对现实,从门户纷争中摆脱出来。他指出:“周、程、张、朱、薛、胡、罗、吕、顾、高、冯、辛,乃孔门曾卜流派,其为学也则古称先,笃信圣人。陆、吴、陈、王,心斋、龙谿、近溪、海门,乃邹孟流派,其为学也反己自认,不靠见闻,亦不离见闻。吾儒学术之有此两派,犹异端禅家之有南能北秀,各有所见,各有所得,合并归一,学斯无偏。若分门别户,牢不可破,其识力学问尽可知矣。中无实得,门面上争闲气,噫,弊也久矣!”[3]李二曲在这方面的努力,当然是具有历史进步意义的。

其次,李二曲的学说以其“体用兼该”的完整主张,对宋明以来理学家重体轻用,乃至空谈性与天道,无视国计民生的积习,进行了有力的鞭挞。在还原儒学经世传统的努力中,李颙进而提出“道学即儒学”的见解,他说:“道学即儒学也,非于儒学之外,别有所谓道学也。”[4]这就是说,道学并非性理空谈,其本来面目应当是平实的儒学,是“明体适用”之学。这一见解同顾炎武“理学,经学也”的主张相呼应,对清初学术趋向的转变,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样,李二曲便通过对理学的积极修正,使他的学说同清初批判理学的思潮合流,从而跻身历史潮流的前列。

最后,以“明体适用”为基本特征的李二曲学说,自读“明体适用”之书始,“识心悟性,实证实修”,讲求“经济实学”,最终达到“明学术,正人心”,“开物成务,康济群生”。这样一个虚实相济的为学系列,始终贯穿着他“道不虚谈,学贵实效”[5]的务实学风。它对明末以来“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空疏学风,是一个有力的否定,对清初健实学风的形成,也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李二曲的务实学风,与其傲岸的人格相辉映,使他无可争议地成为清初学术舞台上的卓然大家。与之同时的著名学者顾炎武,不仅表示:“坚苦力学,无师而成,吾不如李中孚”[6],而且指出:“先生龙德而隐,确乎不拔,真吾道所倚为长城,同人祈望为山斗者也。”[7]雍乾间学者全祖望,把李颙与孙奇逢、黄宗羲并提,推许他“起自孤根,上接关学六百年之统,寒饿清苦之中,守道愈严,而耿光四出,无所凭借,拔地倚天,尤为莫及。”[8]

李二曲的学术主张,以讲求变通,“酌古准今”为特色,较之门户勃谿者的“道统”之争,殊如霄壤,同若干学者对三代之治的憧憬相比,也较少泥古之见,要通达得多。然而由于历史的局限,这种“酌古准今”则是以折中旧说的形式来进行的,带着浓厚的调和色彩。李颙虽然看到了清初理学的深刻危机,但是他却没有勇气去否定这一业已陈旧的学说,尤其是作为他的学说直接渊源的陆王心学。这样,在学术主张上变通的结果,无非就是植根王学,合会朱陆的折中。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近代学者梁启超就学术分野而论,将李颙归入清初“王学后劲”[9],并没有错。有必要补充说明的只是李颙并没有如同梁启超先生所评,“为旧学坚守残垒”,他的为学风尚也非“由明而渐返于宋”[10]。李二曲一生的学术实践表明,他是试图通过对儒学经世传统的还原,以寻找一条发展学术的新途径。这样的努力,不能说是守旧,而应当说是在折中中求新。

同学术上的折中相仿,李二曲在政治主张上的“酌古准今”,也是一种调和旧说以求新的努力。他汲汲以明亡为殷鉴,清醒地看到:“自昔国家之弊,多由饥荒时当事者不留心安插,民不聊生,以致酿成乱阶,为国家患害。前代无论,明之季年,昭昭其可鉴也。”[11]李二曲虽然未能触及问题的本质,但是他能指出民不聊生是造成明末动乱的原因,也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因而,他重申儒家传统的民本思想,主张“为民制恒产”。他说:“民有恒产,然后可望其有恒心,故明君将欲兴学校以教民,必先有以制民之产。所以然者,衣食足然后可望其知礼义也。后世言治者,动曰兴学校,却全不讲为民制恒产。不知恒产不制,而责民以恒心,是犹役馁夫负重,驱羸马致远,纵勉强一时,究之半途而废耳。”[12]如何去为民制恒产?李二曲并提不出具体的方案来,他无法逾越儒家传统的“仁政”和“王道”,唯有在旧说圈子中“斟酌损益,期适时务”。其结果,便成为对所谓“不乖于时,不悖于古”的“大经大法”[13]的空想而已。事实上既要“不乖于时”,又要“不悖于古”,这样的救世蓝图,犹如海市蜃楼,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1] 李颙:《二曲集》卷14《盩厔答问》。

[2] 同上。

[3] 李颙:《二曲集》卷15《授受纪要》。

[4] 同上。

[5] 李颙:《二曲集》卷7《体用全学》。

[6]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6《广师》。

[7] 惠靇嗣:《二曲先生历年纪略》“康熙十四年乙卯”条。

[8] 全祖望:《鲒埼亭集》卷12《二曲先生窆石文》。

[9] 梁启超著、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42页。

[10]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4页。

[11] 李颙:《二曲集》卷18《与布抚台》。

[12] 李颙:《四书反身录》卷7《孟子》。

[13]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