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李二曲与清初关学(1 / 1)

关中素称“理学之邦”[1],自北宋间著名学者张载开启先路,在宋明理学史上,遂与周敦颐、程颢、程颐及尔后的朱熹之学齐名,而有“濂、洛、关、闽”之称。但是历时数百年,关学却一直为程、朱、陆、王之学所掩,始终未能大行于世。张载之后,关学迭经变迁,不绝如缕。至明中叶,吕柟崛起,其学复盛,“于斯时也,关学甲海内”[2]。迄于明末,冯从吾集其大成,关中学术再度振起。然而从吾之后,经历明清更迭的社会动**,关学亦如同整个宋明理学一样,奄奄待毙,继响乏人。面对这样的现状,重振关学坠绪,成为以“明学术,正人心”为己任的李二曲孜孜以求的目标。

李二曲复兴关学的努力,集中反映在他主持关中书院讲席的教学活动中。关中书院,始建于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当时,正值名儒兼名臣冯从吾直谏招忌,削籍家居,讲学于西安城东南古刹宝庆寺。是年十月,陕西地方当局遂以寺东园囿建关中书院,聘从吾主持讲席。天启初,从吾复出,讲会中断,旋即又遭魏忠贤矫诏禁毀天下书院。关中书院罹此大厄,一蹶不振。明末的陕西,官府敲剥,豪绅肆虐,加以天灾迭起,人民生计**然,终于酿成埋葬朱明王朝的农民大起义。尔后,关中战火连年不熄。清初,农民军移师入陕,清军尾随追剿,干戈扰攘,玉石俱焚。顺治间,清廷确立对陕西的统治之后,剿灭农民军余部,恢复残破不堪的经济,成为当务之急,兴学教化,未遑顾及。直到关中及全国局势趋于稳定,始有康熙二年和十二年的两度重修关中书院之举。李二曲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应聘主持关中书院讲席的。

此时的李二曲,以讲明学术为匡时救世的第一要务。为“明学术,正人心”,他四处奔走,大声疾呼:“立人达人,全在讲学;移风易俗,全在讲学;拨乱返治,全在讲学;旋乾转坤,全在讲学。为上为德,为下为民,莫不由此。此生人之命脉,宇宙之元气,不可一日息焉。”[3]正是本着这样的宗旨,他应陕西总督鄂善之请,于康熙十二年五月,登上了关中书院的讲席。开讲之日,鄂善并陕西巡抚阿席熙等各级官员,以及“德绅名贤、进士举贡、文学子衿之众,环阶席而侍,听者几千人”[4]。继冯从吾之后,绝响多年的关中书院讲会,再度兴起。

在主持关中书院讲席的3个月间,李二曲为恢复关学讲理学的传统进行了努力。登坛伊始,他便昭示了10条《会约》和8条《学程》。其中,对书院讲学的时间、礼仪、内容、方法、目的,以及就学士子每日的学习课程等,都作了明确规定。李二曲就讲学的内容指出:“先辈讲学大儒,品是圣贤,学是理学,故不妨对人讲理学,劝人学圣贤。颙本昏谬庸人,千破万绽,擢发难数,既非卓品,又无实学,冒昧处此,颜实甚。终不敢向同人妄谈理学,轻言圣贤,惟愿十二时中,念念切己自反,以改过为人门,自新为实际。”[5]在这里,李二曲所说的不敢“妄谈理学”,实际上不过是一种谦词而已。为他所倡导的“切己自反”、“改过自新”,恰恰正是理学家,尤其是陆王学派心学家奉为不二法门的东西。正因为李二曲志在恢复关学讲理学的传统,所以在《关中书院会约》中,他又对当时关中学术界的辞章记诵之风进行了抨击。李二曲说:“迩来有志之士,亦有不泥章句,不堕训诂,毅然以好学自命者,则又舍目前进步之实,往往辨名物,徇象数,穷幽索大,妄意高深。昔人所谓‘自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此类是也。”[6]

李二曲在关中书院的努力,曾被当时的学者赞为:“力破天荒,默维纲常。”[7]然而,他所旨在重振的关学,仅是一种讲理学的传统而已,既非张载的理气一元的气本论,也非吕柟、冯从吾等人所强调的“笃志好礼”[8]的关学传统。为他所彰明的,实质上就是他立足王学,会通朱陆的学术主张。因此,李二曲在关中书院的讲学,既恪守陆王“学固不废闻见,亦不靠闻见”、“静能空洞无物,情悰浑忘”[9]等主张,同时又宣传了朱熹力倡的“穷理致知”。他一方面要求就读士子玩味“濂、洛、关、闽及河、会、姚、泾语录”,另一方面又敦促他们攻读《资治通鉴纲目》和《大学衍义》及《衍义补》,以期精熟“道德经济”,达到“动静协一,体用兼尽”。[10]当久经战乱之后,李二曲的重举关中书院讲会,确实是关中学术界的一桩盛事。但是,在王学业已盛极而衰,朱学又渐入庙堂的学术环境中,李二曲既不讲张载之学,更不讲朱熹之学,而是主张在程朱陆王间进行折中,力图引导知识界走上“明体适用”的学术新路,自然要招来异议。正如当时陕西华阴的著名学者王弘撰所说:“中孚据坐高谈,诸生问难,遂有不平之言。”[11]这就从根本上决定了李二曲在关中书院的努力势必夭折。

的确,李二曲在关中书院的主持讲席,犹如昙花一现。仅仅3个月过去,便因鄂善等人掀起的荐举风波,迫使他拂袖而去,从此与书院绝缘。李二曲的重振关学尽管遭此挫折,但是他依然矢志以往,一意讲求“明体适用”之学。在离开关中书院10余年后的康熙二十四年,李二曲于写给当时的陕西学政许孙荃的信中,再三敦请“一以理学为多士倡”。他建议许孙荃:“凡至会所,下学之日,勿拘掣签讲书故事,一以理学为多士倡。诸生中有器宇不凡,识度明爽,议论精简、发挥入理者,假以颜色,优以礼貌。仍令教官及地方各举所知,明注某生理学有名,某生材堪经济,详列所长,众论佥同。俟试士毕,问以学术,策以时务,观其所答优劣,拔录而面察之。如果表里允符,卓然不群,则格外优异。奖一励百,风声所届,自然士知向往。”[12]在议及地方向朝廷进呈书籍一事时,李二曲更明确地提出了“理学、经济相表里”的主张。他说:“理学、经济原相表里。进呈理学书,而不进呈经济之书,则有体无用,是有里而无表,非所以明体适用,内圣而外王也。”[13]

李二曲虽汲汲于重振关学,然而,作为一种学术形态,关学的兴衰,自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和理论依据,断非个人意志所能转移。同李二曲的愿望相反,关学到他这个时代,已经势在终结,不可逆转。因此,与李二曲同时,富平李因笃、华阴王弘撰、郿县李柏、华州白焕彩、同州党湛、蒲城王化泰等,虽同调共鸣,倡学四方,但其结果于关学的复兴同样无济于事,无非一曲挽歌而已。而且,在李颙看来,上述诸人,或是志节耿然的隐士,或是笃于友朋的贤达,或是工于辞章的文人,他们的为学都非关学的本来面貌。所以,目睹关学的日趋沉寂,他不禁喟叹:“关学不振久矣。目前人物,介洁自律,则朝邑有人;孝廉全操,则渭南有人;风雅独步,气谊过人,则富平有人;工于临池,词翰清畅,则华阴有人。其次,诗学专门,则郿坞、郃阳、上郡、北地、天水、皋兰亦各有人。若夫留意理学,稍知敛华就实,志存经济,务为有用之学者,犹龟毛兔角,不但目未之见,耳亦绝不之闻。”[14]事实上,又何止李因笃等人于关学回天无力呢!就是李颙本人,虽以昌明关学为己任,但也正是他以自己的学术实践,把关学导向“明体适用”的新路,从而终结了关学。在清初,对张载的学说进行理论总结而作出贡献的,并不是李颙,而是远离关中千里之外的湖南大儒王夫之。尔后,又经幕游陕西的河北学者李塨对理学遗风的**涤,关中学术逐渐与南北学术融为一体,共趋于通经学古一途。这又更是为李二曲所始料不及的。

[1] 冯从吾:《关学编》卷首《序》。

[2] 李因笃:《受祺堂文集》卷3《重修宋张诚公横渠夫子祠记》。

[3] 李颙:《二曲集》卷10《匡时要务》。

[4] 惠靇嗣:《二曲先生历年纪略》“康熙十二年癸丑”条。

[5] 李颙:《二曲集》卷13《关中书院会约》第4条。

[6] 李颙:《二曲集》卷13《关中书院会约》第8条。

[7] 惠靇嗣:《二曲先生历年纪略》“康熙十二癸丑”条。

[8] 冯从吾:《关学编》卷1《横渠张先生》。

[9] 李颙:《二曲集》卷13《关中书院会约》第9、10条。

[10] 李颙:《二曲集》卷13《关中书院会约》第11条。

[11] 王弘撰:《山志》初集卷3《李中孚》。

[12] 李颙:《二曲集》卷17《答许学宪》第四书。

[13] 李颙:《二曲集》卷17《答许学宪》第五书。

[14] 李颙:《二曲集》卷17《答许学宪》第六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