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李二曲思想的基本特征(1 / 1)

如何去把握李二曲思想的基本特征?换句话说,也就是最能体现李二曲思想的学术主张是什么?究竟是“悔过自新”说,还是“明体适用”说?这是接下去我们要讨论的又一个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前哲时贤多归之于“悔过自新”说,笔者则以为,在李二曲的思想体系中,由“悔过自新”演变而成的“明体适用”说,才是其最为成熟的形态,也是其最有价值的部分。因而弄清楚“明体适用”说的形成过程,剖析它的主要构成部分,进而对其历史价值作出实事求是的评定,这不仅对于探讨这一学说本身,而且对于全面评价李二曲思想都是有意义的。

研究李颙的“明体适用”说,有一个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这一学说的提出始于何时。从《二曲集》中所保留的材料来看,在《体用全学》、《读书次第》、《盩厔答问》、《富平答问》、《授受纪要》、《四书反身录》和有关书札中,都曾经涉及这一学说。就这些著述的撰成次第而论,如果以现存有关序跋为依据,那么似乎应以《盩厔答问》为最早。因为张密为该答问写的《小引》,所署时间即先于他书,为顺治丙申,即顺治十三年(1656年)。也就是说,在提出“悔过自新”说的同时,李颙还提出了“明体适用”说。近人吴怀清先生辑《李二曲先生年谱》,遂据以编订李颙这一年的学行。[1]前些时候刊行的《李颙评传》,也为旧说所误,把“悔过自新”与“明体适用”二说的提出视为同时。[2]可见这个问题不容忽视,是该澄清的时候了。

考明《盩厔答问》卷首《小引》系年的舛误,是澄清问题的关键所在。《小引》称:“先生尝谓,天下之治乱由人才之盛衰,人才之盛衰由学术之明晦,故是录一主于明学术。”[3]据考,“明学术,正人心”的思想,在李颙的思想发展中,是中年以后才逐渐形成的,以“明学术”为己任,也是他中年以后方始立定的志向。而顺治十三年,当他30岁时,其为学趋向转变伊始,这样的思想尚未萌发,“明学术”的志向更无从确立。而且,就是在这10余年后,他于康熙七年至八年间讲学同州时,“天下之治乱由人才之盛衰,人才之盛衰由学术之明晦”这样的命题,也并未提出来。事实上,这个命题的首次提出,则是在李颙讲学江南的康熙九年末、十年初(1670-1671年)。这方面的材料,屡见于《两庠会语》、《靖江语要》、《锡山语要》和《匡时要务》等,检索甚易,毋庸赘述。《小引》又说:“先生平日启迪后学不倦,士之承謦欬者与述录之以自益,随问辄答,随答辄录,总计不下数千纸。”在李颙一生的学术活动中,“启迪后学”,“随问辄答”,所录“不下数千纸”云云,显然不是在他30岁时,而全是40余岁以后的事情。

由上述二点可以判定,张密所写《盩厔答问小引》不会早于康熙十年,更不会是顺治十三年。

再以《盩厔答问》卷末所附《盩厔答问跋》为证,跋中写道:“天下之患,莫大于学术不明,近世士风所以多谬者,未必皆士之罪,亦学术不明有以蹈之也。先生深悼乎此,故其与士友讲切,直就共迷共惑者为之发明。士人咋闻其说,始而哗,既而疑,久之疑者释,哗者服,戚戚然有动于中,自叹如大寐之得醒,而且恨其知学之晚。自关中、河南以及江右、两浙,其间兴起者渐众。学之大明,端有待于今矣。”[4]这段文字清楚地表明,李颙的这次答问,是在他结束江南讲学,返归盩厔以后进行的。跋文的作者,正是记录《盩厔答问》的李颙门人王所锡、刘,作为当事人,他们的所记,自然是足以信据的。据惠靇嗣《二曲历年纪略》载,李颙自江南返乡,在康熙十年四月。那么,他在盩厔答复门人的问题,就应当是这以后的事情。

又从《二曲集》的编排次第来看,李颙门人王心敬是将《盩厔答问》置于《关中书院会约》和《富平答问》之间。这样的编排意味着王所锡、刘的这次问学,发生在李颙主持关中书院讲席和避地富平之间。据考,前者乃康熙十二年五月至八月事,后者则在康熙十四年八月至十八年八月。因此,刘、王所锡自河南前来盩厔问学,只可能是康熙十二年八月到十四年八月间的事情。刘、王问学结束,返回河南,再整理记录,筹资刊刻,当然就更在其后了。

综上所考,《盩厔答问》卷首《小引》的系年疑为手民之误,丙申当为丙辰之误写,也就是说,《盩厔答问》的刊行不是顺治十三年丙申(1656年),而应当是其后二十年的康熙十五年丙辰(1676年)。

我们既已判明《盩厔答问》的刊行并非顺治十三年,也不可能早于康熙十二年,而应当是康熙十五年,那么“明体适用”学说的提出时间,实际已经迎刃而解。就涉及这一学说的有关著述而论,显然是李颙讲学同州,揭橥《体用全学》、《读书次第》的康熙八年。这时,距“悔过自新”说的提出,已经相去10余年。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丰富的学术实践中,李颙的“悔过自新”学说业已成熟而趋于演变。一如前述演变之大端,其一是走向“存心复性”的死胡同,其二便是针对当时的学风之弊,尤其是愈演愈烈的朱陆学术之争,形成了“明体适用”的学说。清初,王学盛极而衰,程朱之学乘间复起。在“空谈误国”的反省中,王学已成众矢之的,“朱、陆、薛、王之辨,纷纷盈庭”。[5]李颙认为这是一时学风的大弊,于是他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之下,从针砭时弊的需要出发,立足王学,会通朱陆,提出了“明体适用”学说。

“明体适用”说是积极的经世学说。李颙认为,它是儒学的正统所在,他说:“儒者之学,明体适用之学也。”[6]又说:“《六经》、《四书》,儒者明体适用之书也。”[7]而在他看来,秦汉以还,这样的传统已经遭到破坏,沿及清初,文人学士“所习惟在于词章,所志惟在于名利,其源已非,流弊又何所底止”[8]。他对这样的局面深感忧虑,不禁喟叹:“噫!圣贤立言觉世之苦心,支离于繁说,埋没于训诂,其来非一日矣。是《六经》、《四书》不厄于赢秦之烈火,实厄于俗学之口耳。”[9]因此他指出:“抱隐忧者,宜清源端本,潜体密诣,务期以身发明。正不必徒解徒训,愈增固葛藤,以资唇吻已也。”[10]他的“明体适用”说,就是这样的试图“清源端本”的经世学说。

何谓“明体适用”?李颙就此解释道:“穷理致知,反之于内,则识心悟性,实修实证;达之于外,则开物成务,康济群生。夫是之谓明体适用。”[11]这就是说,“明体适用”说由两个方面构成,一方面是“识心悟性,实证实修”以明体,另一方面是“开物成务,康济群生”以适用。李颙认为,这两个方面浑然一体,不可分割,他说:“明体而不适于用,便是腐儒;适用而不本于明体,便是霸儒;既不明体,又不适用,徒汩没于辞章记诵之末,便是俗儒。”[12]既然明体与适用二者乃一统一整体,偏执一端,便背离了儒学正轨,弃置不讲,更沦为无所作为的俗学。因此,李颙号召知识界中人:“勇猛振奋,自拔习俗,勇为体用之学。潜心返观,深造默成以立体,通达治理,酌古准今以致用。”[13]这样,儒家传统的“内圣外王”之道,便同李颙的“明体适用”之说合而为一了。

如何去讲求“明体适用”之学呢?李颙认为应当从读“明体适用”之书始。他说:“体非书无以明,用非书无以适,欲为明体适用之学,须读明体适用之书。否则纵诚笃虚明,终不济事。”[14]为此,他规定了由学礼入手,继以经、史、文章的读书次第。他说:“经、史、文,乃学人之急务。一有余力,则老、庄、管、韩、檀子、鸿烈等集,或间一披览,以广其识可也。”[15]同时,他还郑重其事地开列了一份“明体适用”的书目。书目以明体和适用为类,在明体类书目中,第一部便是陆九渊的《象山集》。他说:“先生在宋儒中,横发直指,一洗诸儒之陋,议论剀爽,令人当下心豁目明,简易直捷,孟氏之后仅见。”[16]对陆九渊可谓推崇备至。《象山集》之后,即为王守仁的《阳明集》。李颙奉之为圭臬,他指出:“其书如《年谱》、《传习录》、《尊经阁记》、《博约说》,诸序及答人论学尺牍,句句痛快,字字感发,当视如食饮裘葛,规矩准绳可也。”[17]王守仁的“致良知”说,更被他推为“千载不传之秘”,他说:“象山虽云单传直指,然于本体犹引而不发,至先生始拈‘致良知’三字以泄千载不传之秘。一言之下,令人洞彻本面,愚夫愚妇咸可循之以入道,此万世功也。”[18]

李颙对陆王学说,尤其于“致良知”说的倾心赞美,是他的学说植根王学所使然,不足为怪。正是出自同样的原因,所以继陆王著述之后,他所依次罗列的明体类著述,便是王畿的《龙谿集》、罗汝芳的《近溪集》、杨简的《慈湖集》和陈献章的《白沙集》。而且,他还特别注明,上述著述为“明体中之明体”书。随后,又才是从二程、朱熹、薛瑄、吴与弼,一直到吕柟、冯从吾等程朱派学者的著述,这些著述则为他归入“明体中之功夫”类。这样的划分,显然旨在推尊陆王,其立意是很清楚的。不过,李颙也并无贬抑程朱之意,所以在评《二程全书》时,他同样写道:“二程中兴吾道,其功不在禹下。其书订于朱子之手,最为精密,此孔孟正派也。”[19]在《朱子语类大全》的题语中,他也指出:“订偏釐弊,折衷百氏,巨细精粗无一或遗,集诸儒之大成,为万世之宗师。”这表明李颙在步入中年以后,已经与先前提出“悔过自新”的学术主张时,仅仅把王阳明的“致良知”说视为“得圣贤之旨”,达到“至道”境界不同,他所走的是以陆王之学为本体,程朱之学为功夫,会通朱陆而自成一家的为学蹊径。这正如他在对整个明体类书目的按语中所说:“自象山以至慈湖之书,阐明心性,和盘倾出,熟读之则可以洞斯道之大源。夫然后日阅程朱诸录及康斋、敬轩等集,以尽下学之功。收摄保任,由功夫以合本体,由现在以全源头,下学上达,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始成实际。”[20]

“明体适用”说,在李颙的思想发展中,是从“悔过自新”说演变而来的。“悔过自新”说,是李颙早期思想的集中反映,作为一种立身学说,它讲的主要是道德修持和立身旨趣。这一学说虽然在实质上正是明清之际动**的社会现实的折射,其归宿也在于“倡道救世”,但是从形式上看,它却是游离于社会现实的。而“明体适用”学说,则是李颙在中年以后,思想趋于成熟的标志。它一反宋明以来传统儒学重体轻用的积弊,立足于动**的社会现实,对数千年来儒家所主张的“内圣外王”之道进行了新的阐释,具有鲜明的经世色彩。李颙把“悔过自新”同“康济时艰”相沟通,赋予他的“明体适用”学说以积极的社会意义,从而将自己的思想推向了新的、更深刻的层次。所以我们说,“明体适用”说是李二曲思想最为成熟的形态,也是他全部学说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因而最足以反映李二曲思想基本特征的,并不是“悔过自新”学说,而应当是“明体适用”学说。

从“悔过自新”到“明体适用”,李二曲完成了他全部思想体系的构筑。在这一过程中,他孜孜不倦地致力于酿成社会动**根源的探究。然而,由于我国17世纪中叶经济发展水平,及为其所决定的自然科学和理论思维水平的限制,使他不可能准确地去把握这样一个重大的历史课题。虽然经过长期的痛苦摸索,但是他也只能够把问题归结于“人心”和“学术”。康熙十年,当李颙45岁时,他第一次表明了自己对这个问题的见解。他说:“天下之治乱,由人心之邪正,人心之邪正,由学术之明晦。”又说:“大丈夫无心于斯世则已,苟有心斯世,须从大根本、大肯綮处下手,则事半而功倍,不劳而易举。夫天下之大根本,莫过于人心,天下之大肯綮,莫过于提醒天下之人心。然欲醒人心,惟在明学术,此在今日为匡时第一要务。”[21]从此,李颙便以“明学术,正人心”作为其“明体适用”学说的具体实践,在他的后半生,进行了执著的追求。

[1] 吴怀清:《李二曲先生年谱》卷1“三十岁”条。

[2] 吴开流:《李颙评传》,见《中国古代著名哲学家评传》续编4,齐鲁书社1984年版,第543页。

[3] 张密:《盩厔答问小引》,见李颙《二曲集》卷14。

[4] 李颙:《二曲集》卷14《盩厔答问跋》。

[5] 王心敬:《二曲集序》,见李颙《二曲集》卷首。

[6] 李颙:《二曲集》卷14《盩厔答问》。

[7] 李颙:《二曲集》卷15《富平答问》。

[8] 李颙:《二曲集》卷13《匡时要务》。

[9] 李颙:《二曲集》卷15《富平答问》。

[10] 李颙:《二曲集》卷14《盩厔答问跋》。

[11] 同上。

[12] 李颙:《四书反身录》卷1《大学》。

[13] 同上。

[14] 李颙:《二曲集》卷16《答王天如》。

[15] 李颙:《二曲集》卷8《读书次第》。

[16] 李颙:《二曲集》卷7《体用全学》。

[17] 同上。

[18] 李颙:《二曲集》卷7《体用全学》。

[19] 同上。

[20] 李颙:《二曲集》卷7《体用全学》。

[21] 李颙:《二曲集》卷12《匡时要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