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曲生当明清鼎革,面对社会的激剧动**,他无意举业,志存经世,“甫弱冠,即以康济为心”。[1]这以后,二曲发奋自学,无师而成,先后撰就《经世蠡测》、《时务急著》等,“凡政体所关,靡不规画”。[2]顺治十三年他30岁时,又因陕西兵事迭起而究心兵法,希望在乱世当中有一番实际作为。然而,随着清廷对陕西统治的确立,就在李颙究心兵法的同时,他的为学趋向已经在酝酿一个重大的变化。这一年春夏之交,他提出了具有个性的“悔过自新”学说。以此为标志,李颙中断了先前对经世时务的讲求,转而致力于“切己自反”的明性之学的探讨。
在李颙的思想发展中,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转折?“悔过自新”说究竟包含哪些基本内容?对于它在李颙思想体系中的地位应当如何评价?这些都是需要深入讨论的问题。
“悔过自新”说,是以人性“至善无恶”为前提的立身学说。李颙在所著《悔过自新说》中,开宗明义即指出:“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也者,禀天地之气以成身,即得天地之理以为性。此性之量,本与天地同其大;此性之灵,本与日月合其明,本至善无恶,至粹无瑕。”[3]由此出发,他认为,虽然由于“气质所蔽,情欲所牵,习俗所囿,时势所移”,以致人多“沦于小人禽兽之域”,但是“其本性之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者,固未始不廓然朗然而常在也”。这样的性论,正是自孟子以来,儒家传统的性善说,祖述而已,无足称道。然而,二曲学说之可取处则在于,他赋予性善论以积极的社会意义,试图通过恢复人性本来面貌的途径去“倡道救世”。所以他说:“古今名儒倡道救世者非一,或以‘主敬穷理’标宗,或以‘先立乎大’标宗,……或以‘至良知’标宗……虽各家宗旨不同,要之总不出‘悔过自新’四字。”他主张:“不若直提‘悔过自新’四字为说,庶当下便有依据。”[4]根据这一学说,李颙不惟要求人们检身心过失于既起之后,而且更要以“礼义廉耻”的堤防来防患于未然。于是他又说:“义命廉耻,此四字乃吾人立身之基,一有缺焉则基倾矣。在今日,不必谈玄说妙,只要于此著脚,便是孔孟门下人。”[5]
“悔过自新”说的提出,不是一个偶然的学术现象,它是清初动**的社会现实的必然产物。明清更迭,沧海桑田。世代相守的朱明王朝,倏尔之间为农民起义军所埋葬,旋即又是地处东北的少数民族政权君临天下。这样的接踵而至的现实,在三百多年前,对为封建正统意识和狭隘的民族偏见所桎梏的知识界,毕竟是来得太突然,太猛烈,因此自然也是一时所难以接受的。黄宗羲呼之为“天崩地解”,顾炎武把它说成是“天崩地坼”,就是这个道理。面对社会的大动**,清初知识界中人忧国忧民,与之风雨同舟,正气耿然,史不绝书。可是,随着科举取士制度的恢复,清廷统治政策的逐步调整,知识界也在不断分化。寡廉鲜耻者有之,沉溺辞章者有之,追名逐利者有之。目睹严酷的现实,固守遗民矩矱的李颙,当然为之痛心疾首,要视之为礼义廉耻的沦丧了。对社会的责任感,激使他去探寻维系“礼义廉耻之大闲”的途径。于是李颙大声疾呼:
若夫今日,吾人通病在于昧义命,鲜羞恶,而礼义廉耻之大闲多**而不可问。苟有真正大君子,深心世道,志切拯救者,所宜力扶义命,力振廉耻,使义命明而廉耻兴,则大闲借以不逾,纲常赖以不毀,乃所以救世而济时也。当务之急,莫切于此。[6]
可见,李二曲的“悔过自新”说,虽未逾越理学藩篱,但它断非性与天道的空谈,而是救世济时的实学。
思想史的发展过程,是一个推陈出新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任何一种具有个性学说的提出,它都离不开对先前思想材料的批判继承。“悔过自新”说的形成,同样也不例外。一如前述,它立论的理论依据,首先就是对儒家传统性善论的继承。不过,这种继承却又打上了鲜明的时代印记,它直接的源头,便来自王阳明的“致良知”说。
在提出“悔过自新”说时,李颙列举了若干宋明儒者为学的“悔过自新”过程。而在这些事例中,被他评价为“得学问致力肯綮处”的,既不是张载的“尽弃异学”,也不是朱熹对“泛滥释老”的“悔悟力改”,而是王阳明的“致良知”说。他说:“阳明先生之学凡三变,其为教也亦三变。少之时驰骋于词章,已而出入二氏,继乃居夷处困,豁然有得于圣贤之旨,是三变而至道也。居贵阳时首与学者为‘知行合一’之说,自滁阳后多教学者静坐,江右以来始单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体,令学者言言有悟,是教亦三变也。”[7]三变而得“圣贤之旨”,臻于“至道”境界,这当然是对“致良知”说无以复加的肯定。紧接着,李颙又以王阳明弟子南大吉的求学为例,进一步说明南大吉正是接受王阳明“致良知”之教,领悟“入圣之机”,“由是得学问致力肯綮处”。把南大吉的接受“致良知”说称为“得学问致力肯綮处”,这不仅表明李颙对“致良知”说的服膺,而且也无异于在“悔过自新”说与“致良知”说之间,打上了一个醒目的等号。正是这样的有选择的继承,使我们看到了“悔过自新”说的理论渊源。
“悔过自新”说提出后,在李颙尔后的为学过程中,随着社会环境和学术环境的变迁,这一学说经历了一个不断深化的演变过程。这个过程在“志存经世”的同一方向上,沿着两条不同的路径,时分时合,交错而去。
其中第一条道路,便是专意讲求“反己自认”的“自新之功”,最终走向“存心复性”。李颙说:“学非辞章记诵之谓也,所以存心复性,以尽乎人道之当然也。”[8]由“悔过自新”到“存心复性”,其间演变的逻辑程序,始终是遵循陆九渊、王阳明的“先立乎其大”和“致良知”的认识路线进行的。对此,当他42岁讲学江南以后,已经一改先前闪烁其词的态度,再三作出了直言不讳的说明。他公开表彰王阳明的“致良知”说为“千载绝学”,认为:“阳明出而横发直指,一洗相沿之陋,士始知鞭辟著里。日用之间,炯然焕然,如静中雷霆,冥外朗日,无不爽然以自为得。向也求之于千万里之远,至是反之己而裕如矣。”[9]据此出发,他提出了“学贵敦本”的主张。“本”之所指,李颙讲得很清楚:“即各人心中知是知非,一念之灵明是也。”[10]与之相一致,他反对“舍本趋末”,认为:“能先立乎其大,学问方有血脉,方是大本领。若舍本趋末,靠耳目外索,支离葛藤,惟训诂是耽,学无所本,便是无本领。即自谓学尚实践,非托空言,然实践而不先立乎其大者,则其践为践迹,为义袭,譬诸土木被文秀,血脉安在?”[11]惟其如此,所以后来他与顾炎武论学,当炎武对其所津津乐道的“鞭辟近里”一语提出异议时,他当即致书驳诘,指出:“鞭辟近里一言,实吾人顶门针,对症药。此则必不可讳,不惟不可讳,且宜揭之座右,出入观省,书之于绅,触目警心。”[12]
从“悔过自新”到“存心复性”,这样一条演进道路,就其实质而言,无非是对陆九渊、王阳明心学认识论的还原。无论是从理论上,还是从实践上看,这样的还原都不能说是一种前进,而应当说是李颙早年经世思想的消极蜕变。“存心复性”说的提出,标志着李颙的“悔过自新”说已经走到了尽头。在“存心复性”中去寻觅救世的途径,其结果只能是缘木求鱼,丝毫无助于康济时艰。事实上,“鞭辟近里”之功越深,离开现实世界只会越远,充其量无非是独善其身而已。然而,一个有作为的思想家,当然不会就此止步。李颙的卓越处就在于,当他完成“悔过自新”学说的理论论证的同时,却在另一条道路上开始了谋求其思想发展的努力。这就是把“悔过自新”同经世时务的讲求合而为一,提出了“明体适用”的学术主张,从而赋予他的思想以新的生命力。这样,“悔过自新”说作为李二曲思想体系中的一部分,便显示了它不可或缺的中间环节的重要地位。
[1] 骆钟麟:《匡时要务序》,见李颙《二曲集》卷12《匡时要务》卷首。
[2] 同上。
[3] 李颙:《二曲集》卷1《悔过自新说》。
[4] 同上。
[5] 王心敬:《南行述》,见李颙《二曲集》卷10。
[6] 王心敬:《南行述》,见李颙《二曲集》卷10。
[7] 李颙:《二曲集》卷1《悔过自新说》。
[8] 李颙:《二曲集》卷11《东林书院会语》。
[9] 李颙:《二曲集》卷16《答张敦庵》。
[10] 李颙:《二曲集》卷4《靖江语要》。
[11] 李颙:《四书反身录》卷7《孟子》。
[12] 李颙:《二曲集》卷16《答顾宁人第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