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史稿》李颙本传辩证(1 / 1)

李二曲,名颙,字中孚,号二曲,一号惭夫,又自署二曲土室病夫,学者尊为二曲先生,陕西盩厔(今周至)人。生于明天启七年(1627年),卒于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终年79岁。李二曲本传,载于《清史稿》卷480,《儒林》1,系据光绪间清国史馆所增辑之《国史儒林传》铺衍而成。原稿虽出近代著名学者缪荃孙先生之手,但未待《史稿》完书,筱珊先生已然作古。后遗稿辗转他人,于《史稿》付梓之前,又经金梁以己意加以删削。以致不惟旧传失实处未能加以是正,且因一意求简,又略其所不当略。结果乖违体例,对传主学术渊源及为学宗旨的介绍竟付阙如,更有旧传不误而改误者。兹举其大要,辩证如后。

(一)颙父“抉齿离家”说不可信

传载,明崇祯十五年,李颙父可从随陕西巡抚汪乔年军至河南“讨贼”,临行,抉一齿与颙母曰:“如不捷,吾当委骨沙场,子善教吾儿矣。”遂行。兵败,死之。颙母葬其齿,曰“齿塚”。[1]据考,此段文字源出旧传,而《国史儒林传》所据,既非李颙自述,亦非其弟子惠靇嗣所辑《二曲历年纪略》,而只是他人的渲染附会之词。

李可从“抉齿离家”说,始见于《盩厔李氏家传》。据云:“明季闯贼犯河南,朝议以汪公乔年督师剿贼,中军监纪同知孙公兆禄招壮士与俱。将行,壮士抉一齿留于家曰:‘我此行,誓不歼贼不生还。家无忆我,有齿在也’。”[2]此传出龚百药手,龚氏为江苏常州人,是李颙于康熙九年末、十年初讲学江南时所结识的友人。古人应死者后人之请,为死者撰写碑志传状,每多隐恶扬善,以致溢美失实。龚百药的《盩厔李氏家传》,即属此类文字。同样的文字,还见于李因笃所撰《襄城县义林述》。李因笃虽与李颙为挚友,且同为陕西人,但关于颙父抉齿事,则同样得于传闻。正如他在文中所述:“予尝闻盩厔有齿塚,盖壮士君既应募东征,将行,抉一齿与隐君之母彭。及隐君成母窀穸,奉齿合葬,而曰‘齿塚’。”[3]传闻之词,未经验证,本来就未可轻信,然而自龚、李二文出,抉齿说则不胫而走,广为引述。李颙故世,刘宗泗即据以记入《李二曲先生墓表》。后来又经雍乾间史家全祖望以《二曲先生窆石文》加以铺衍,遂成:“信吾(李可从字——引者)临发,抉一齿与其妇彭孺人曰:‘战危,事如不捷,吾当委骨沙场,子其善教儿矣’。”[4]

其实,钩稽二曲家世,当以其自述及弟子所记为准。而在上述问题中,就李颙及其弟子之所记,读者却丝毫觉察不到李可从“抉齿离家”的影子。关于“齿塚”事,惠靇嗣《二曲历年纪略》记为:“崇祯壬午二月,太翁随汪总制征闯贼于河南之襄城,师覆殉难。是时先生尚幼,母子不得凶问,犹日夜望其生还。及闯贼入关,乃始绝望。居恒披痛,思及襄城,流涕愿一往。以母在也难之,惟奉太翁遗齿,晨夕严事。母殁,奉以合葬,名曰‘齿塚’。”[5]这一段文字写得很平实,它至少可以说明两点,第一,李可从确有遗齿在家,但并不能据以判定就是离家前夕所抉;第二,埋葬可从遗齿者乃李颙,而非颙母。惠靇嗣与其师朝夕相处,亲承謦欬,其所记“齿塚”事应属最为可信。

至于李颙追忆其父的有关文字,诸如《祭父文》、《忌日祭文》以及《祷襄城县城隍文》和《与襄城令东峰张公书》等,不惟同样无“抉齿离家”的记载,而且与所谓抉齿壮别相反,倒更多的是慈父真情的实录。在《跋父手泽》中,他写道:“吾父崇祯十四年腊月二十四日离家,随邑侯孙公征贼河南。至省数日,虑颙为仇人所陷,托人寄书吾伯、吾舅,以致叮咛。”翌年二月十一日,抵达河南襄城之后,汪乔年部深陷重围。眼看城陷在即,时可从“与同侪泣语,深以颙幼弱无倚为痛。十七日城陷,竟及于难”[6]。颙父本一寻常百姓,应募从军,亦不过低级材官,揆诸情理,李颙之所记,恐怕比抉齿壮别的渲染就要可信得多。

在李可从离家投军的问题上,摆在史家面前的,就是这样两类很不相同的记载,如何别择去取,正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史家治史的基本态度。清人修本朝史,不用惠靇嗣和李颙的记载,却选取了龚百药等人的渲染附会,显然不足取。《清史稿》以讹传讹,当然就更在其下了。

(二)“闭关谢客”说正误

传载:“康熙十八年,荐举博学鸿儒,称疾笃,舁床至省,水浆不入口,乃得予假。自是闭关,晏息土室,惟昆山顾炎武至则款之。”[7]此段记载,亦出旧传,稍有增删而已。考诸史实,疏失有二。清廷诏举博学鸿儒,事在康熙十七年正月,明载史册,班班可考。清《国史儒林传》之李颙本传所记,本属不误,而《清史稿》李颙本传则改作康熙十八年,显然是误改。同样,李颙“称疾笃,舁床至省”云云,《二曲历年纪略》亦系于康熙十七年,至于由西安返回避居地富平,则是同年八月十三日的事情。因此,《清史稿》所记之康熙十八年,应属误记。此其一。其二,李颙的“晏息土室”,虽确在康熙十八年以后,但所谓“惟昆山顾炎武至则款之”却与史实不符。据考,顾炎武与李颙相识,在康熙二年。是年秋,顾炎武西游秦晋,十月,抵达陕西盩厔,遂与李颙初次会晤。分手之后,人各东西,直到康熙十六年秋,顾氏二度入陕,又才得与避地富平的李颙再晤。翌年春,顾、李二人三晤于富平。此后,迄于康熙二十一年正月顾炎武在山西曲沃逝世,二人间并未再得谋面,唯有书札往复而已。因此,当李颙于康熙十八年秋返回盩厔故里,“晏息土室”之后,就根本不存在“惟昆山顾炎武至则款之”的事。

(三)避地富平非晚年

传载,李颙“晚年寓富平”。据此,则传主晚年似在富平安度。其实,此说甚不确。李颙避地富平,事当康熙十四年秋。此时三藩乱起,汉中已入叛军之手。一则因盩厔与之毗邻,再则又风闻“敌营咸颂先生风烈”[8],为避兵祸,李颙遂应富平知县郭传芳之请,寄居于孟氏拟山堂。康熙十八年秋,三藩之乱已经指日可平,陕西全省复为清廷控制,他便自富平迁返故里。从此蕺影家园,杜门不出,迄于康熙四十四年逝世,并未再至富平。可见李颙的晚年是在盩厔度过的。而且避地富平的四年间,他不过五十岁上下,对一个得年79岁的人来说,50岁前后,自然不该称为晚年。

(四)因欲求简而致漏

李颙是清初学术界的卓然大家。《清史稿》本传既云:“是时,容城孙奇逢之学盛于北,余姚黄宗羲之学盛于南,与颙鼎足称三大儒。”那么理所当然,对于传主的学术渊源,基本主张和为学所得等,皆宜作些必要交代。唯有如此,也才符合作者在《儒林传序》中所说的“今为《儒林传》,未敢区分门径,惟期记述学术”[9]这一撰述宗旨。可是,李颙本传则未将这一宗旨贯彻始终。一如前述,该传系取舍旧传而成,旧传于上述诸点本有介绍,明确指出:“颙学亦出姚江”,“其学以尊德性为本体,以道问学为工夫,以悔过自新为始基,以静坐观心为入手。关学自冯从吾后渐替,颙日与其徒讲论不辍。”[10]这就是说,李颙之学既源出王阳明心学,又以王学为根基,走上了合会朱陆学术的道路,并试图以之去重振业已衰微的关学。所以,旧传又特别引述了李颙的如下主张:“学者当先观陆九渊、杨简、王守仁、陈献章之书,阐明心性,然后取二程、朱子以及吴与弼、薛琯、吕柟、罗钦顺之书,以尽践履之功。”在论及李颙思想的演变次第时,旧传还指出:“初有志济世,著《帝学宏纲》、《经筵僭拟》、《经世蠡测》、《时务急著》等书,既而尽焚其稿。又著《十三经注疏纠缪》、《廿一史纠缪》、《易说》、《象数蠡测》,亦谓无当身心,不以示人。”[11]这些记载,提纲挈领,堪称允当。然而,《清史稿》李颙本传则概行删除,以致使传主的学术渊源、基本主张和为学次第等,皆付阙如。这不能不说是该传的一个重要疏漏。

[1] 《清史稿》卷480《李颙传》。

[2] 龚百药:《盩厔李氏家传》,见李颙《二曲集》卷25《家乘一》。

[3] 李因笃:《受祺堂文集》卷4《襄城县义林述》。

[4] 全祖望:《鲒埼亭集》卷12《二曲先生窆石文》。

[5] 惠靇嗣:《二曲先生历年纪略》“康熙九年庚戌”条。

[6] 李颙:《二曲集》卷19《跋父手泽》。

[7] 《清史稿》卷480《李颙传》。

[8] 惠靇嗣:《二曲先生历年纪略》“康熙十四年乙卯”条。

[9] 《清史稿》卷480《儒林传序》。

[10] (光绪)《国史儒林传》之《李颙本传》,转引自吴怀清《李二曲先生年谱》附录。此传与阮元《儒林传稿》及缪荃孙《国史儒林传叙录》文字略有异同。

[11] (光绪)《国史儒林传》之《李颙本传》。